沧浪城在南,正是丰收时节,满眼的灿烂金穗,不似一念山头终年栖着雪。
一驾马车飞扬,穿过平整开阔的主城道,自南门出,城内的熙攘声远了,周围又安静下来。
但揽山君耳边那一声又一声清脆,就没断过。
“你能不能别嗑瓜子了?”
声音停顿一秒,徐徐翻过一页。
席将月又从乾坤囊里新摸了一把瓜子,填满了小碟子里。另一只手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
指节修长又有力的指节,生得白皙透亮,像是常年不晒日光,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怕是京都里天天推牌九的浪荡子看了都要沉默。
他正在看《珊瑚鸳鸯泪》,是下山前从斯川那拿的。
斯川大概是悔恨自己暴露了癖好,遭此无妄之灾。将书拿给席将月的时候,口上故作坚强,眼神却频频往他手里飘。末了,拉着席将月的衣袖,支支吾吾说,这扉页上有笔者亲手提写的姓名,再无它版。千叮咛万嘱咐,莫要丢了,污了。
席将月翻到扉页,只见上面铁画银钩的三个字——
今剑否。
这样奇特的笔名,倒也别有意趣。
揽山君本尊托腮坐在一旁,就这么盯着,看着一粒一粒的瓜子被席将月拾起,在齿间浅浅一压,指尖借力错开两片硬壳,将玉仁抿入唇齿之间。
嗑了一下午,唇峰都透出一点红来。
有时候嗑得位置不对了,还会用舌尖顶一下瓜子仁,看得他心烦意乱。
而且这人真的忒小心眼。
三日前出发,他故意改了神行马车上贴的指路符篆,两人向北多绕了五十里。结果没想到堂堂败雪悬灯,方向感这么差,走了半日都没察觉不对,直到马车陷雪里走不动了,才后知后觉。
本来这也没什么,他想着大不了就是和席将月干一架。反正这副皮囊就是他那不受待见的徒弟,打起来也不必心疼。
结果席将月并不生气,还和他约法三章,说,若他再做出格的事情,就三日不和他说话。
你说这都上百岁的人了,幼不幼稚?
没想到席将月竟然言出必行,真的三天都没开过口。
意外狠狠拿捏住了他无聊的七寸。
真的太太太安静了,嗑瓜子的声音嗑得他脑仁疼。
揽山君瞅准时机,在席将月搓开下一个瓜子皮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掰过席将月的手腕,头一低,准确地将其指尖上的果仁抿了去。
他嚼着席将月嗑的瓜子仁,惬意极了。
还有什么,能比捕捉席将月脸上的错愕更令人愉悦的呢?
席将月果然拿起了自己的剑,月窟冰出鞘一尺,剑身流光,晕出月魄。
车轴咔哒作响,像是突然压碎了一排什么东西,阻力越来越大,马儿逐渐拉不动车,长啸扬蹄,外面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
突如其来的变故,车内两人俱是一震。
月窟冰没能来得及插在他身上。
席将月贴着车壁,谨慎地用剑身挑开了门帘。外面一片静谧,再远处是几排茅屋,明灭灯火。
方才出城时好像刚刚黄昏,这么快就入夜了?
揽山君正疑着,席将月已先行下车,他一人呆在车上也没什么意思,便跟着下来了。
“你们是什么人呐?”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若非提着灯,那拄着拐颤颤巍巍的小老头,他肯定一眼还看不到。
“你、你有剑?”那老头看到席将月手里的月窟冰,吓得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席将月收了剑,拱手一礼,“老伯,我们是修士,并非匪类。”
“我可不是……”揽山君话还没说完,席将月按住他的手臂,睨了他一眼。
话卡了一卡,揽山君不情不愿地续道,“不是……打家劫舍的。”
他违心地摸了下鼻子,背过身去。
“哦!你们是修道的啊,就是那种会降妖除魔的,很厉害的道士吧?”小老头一打拐杖,兴奋起来,精神矍铄,“老朽是这村的村长。哎呦,刚刚有人说他家鸡被压死了,我就来看看。”
“许是我们方才不小心……”席将月转身正要查看,却被旁边的人抬手拦下。
只听揽山君忽然笑道:“哎,我眼神好,让本君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这么不长眼?”
一道赤焰如羽箭,射到车的后轮上,地上的东西忽然清晰起来。
“啊!死人!?”
村长破了嗓,脸色惨白,跌坐在地。
只见半截枯骨从地面钻出,抱紧了车轮,肢体已经扭曲。那头颅森然狰狞,痛苦万分。
连席将月都忍不住皱紧了眉。
“不准确。”揽山君笑了笑,他未经允许就从席将月腰间拔走了月窟冰,甩手向远处一掷。
月窟冰脱手飞出去,霎时剑气流光万丈,像是一道闪电划破长夜。
“是一片死人。”他补充。
地上的枯骨毕现,如从炼狱爬出。
由近到远,破破烂烂的骨头瘫在他们行进的路线上,沿着车辙排了两排。
这些玩意就像是刹车,不断有鬼手从地下伸出来抓紧车轮,阻止他们前进。方才听到那异响,便是车轮碾碎手骨的声音。
原来一路上都有这样的东西缠着。
席将月抬手,月窟冰应召飞来,转眼归鞘,四面又暗下来。
揽山君抱着胸口,好整以暇道:“你们村是将乱葬岗修在村门口了吗?见棺发财,好生吉利啊。”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村长抖着胡须,差点老泪纵横。
席将月问:“外面这些骨头是今天才出现的?”
“这这这……以前从未见过!”
老头颤颤巍巍地自己站了起来,确实是被吓坏了,抱紧了自己的拐杖,他唏嘘悲叹起来。
“最近还有一桩怪事,不知和这骷髅有没有关系。山上出了老虎!哎呦那畜生伤人无数啊,不知道造了多少孽。按理说,畜生不通人性,怎么会一咬一个准呢?这肯定有问题啊!”
“你们怀疑有伥鬼?”席将月回道。
所谓伥鬼,便是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化成了鬼,变成了老虎的帮凶,专门引诱人来给老虎吃。
“正是!正是啊!两位神仙道长,可定要捉拿那妖怪,救救我们村啊。”说着那老头便要跪下,被席将月一把托住。
“不必。伥鬼之事,我们自会查明。老伯,我们此番来是为寻人。想问村内近日是否有人看到十来个结伴而行的年轻人,约莫十七八岁,都是道士打扮。”
“这……老朽从未见过。”村长想了想,迷茫地摇摇头,又恳切道,“不如今夜道长先在我们村里歇息,我明天将全村都召来,再详细问问,看有没有消息。您二位看可好啊?”
揽山君耸耸肩,“本君无所谓,问他。”
席将月略思片刻,颔首应允:“也好,村中可有方便留宿的地方?”
“有有有,你们随我来。”
三人行入村内,路便窄了起来,泥土路松软。两侧柴扉里不时传出几声狗叫。
忽然前方有一处栅栏打开。
虽看不清形貌,却依稀能辨出是名身形壮硕的男人,手里提着一串铁链,也没掌灯。
“阿牛啊!阿牛!”
“村长?”那人一张口声音也很憨厚,“有客人?”
“有有!这两位道长啊是来帮我们抓伥鬼的。”村长拿着灯照了照他们。
“噢噢噢,怪不得是带剑的,俺还以为是来了官爷呢。道长好!俺是阿牛。”他憨笑两声,有些害羞地捂了捂脸,似乎想要遮住面上像胎记一样的红痕,“俺长得丑,村长,你快别吓着人家了。”
揽山君和席将月对了个眼神,没说什么。
村口枯骨不知为何难以看清,但村内的形貌对于修道之人的眼睛来说,灯点与不点,区别不大。
但席将月似乎不打算戳破,“好像听到了铁链的声音?”
“噢!前两天去山里抓老虎,弄坏了,拴不住俺家牛了。”阿牛举起手里的铁链摇了摇,“明天准备带去城里找个铁匠修修。”
“方便给我可以看看吗?”席将月伸手。
“这——”村长愣了一下,没想到席将月对这个还有兴趣。
阿牛倒是想也没想,便递出去了,“您看,随便看。”
“多谢。”席将月接过,顺着铁链查看了一番。铁链很结实,小指头粗细的铁线弯曲,拧成环状,一个扣着一个。
看完后,席将月将铁链交还予阿牛,道,“小豁口,不难修。”
阿牛挠了挠头,诧异道:“你们道士还懂这些吗?”
“铸剑之人,略懂。”
“不就是个伥鬼吗?有什么可怕的。”揽山君打断他们继续寒暄,伸了个懒腰,“本君都快困死了,聊了这么久,就没个下榻的地方吗?”
“有的有的,就是前面那家!”村长拍了拍人高马大的阿牛,“行了阿牛,你也快回去吧啊。”
“哎好嘞村长。那两位道长明天见!”
村长一路引着他们往西走到底,终于在一处茅庐前停驻。栅栏门没上锁,一推就开了,村长提着灯开路,迎他们进院。
“二位请进!”
院子不小,搭着长廊一样的架子,还有一段爬过墙头,沿着村的外围铺了一段,一路向北。角落里摆着个用来驱鸟的稻草人,用缎带扎得一丝不苟,很有生活气息。
揽山君走到架子下,摸到了两颗黑紫的果实。
“葡萄?”捏了捏,果肉饱满水润,“这地儿的葡萄,不酸吗?”
村长笑道,颇有自信,“仙姑种的葡萄当然不酸,甜着呢!道长们大可尝尝看!”
“仙姑?”席将月暗暗打量这院子,整洁干净,没看出来主人是男是女,“若是女主人,我们二人恐怕不便叨扰。”
“不碍事,仙姑今日出门办事了。她家有一处客房,正好空着。而且走之前她就和我交代了,说,要是有外人就安顿在她这边儿。”
村长边说边打开一处偏房的门,正如他所说,没落锁像是留给来客的。
相比于村外的乡野破落,屋内的东西却是一应俱全,不华贵却也称得上整洁干净。
村长略带歉意,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床小了点,二位道长将就一下。”
“无碍,多谢村长了。”席将月还以一礼。
“好好,那老朽便不打扰了,你们二位早点休息。”村长也没再多留,恐是被揽山君催过了头,有点怕他们。
见村长走远,揽山君还在那玩葡萄,席将月提醒他:“别吃。”
那阿牛所持的铁链上竟有一股极淡的血气,但是时日过久,已经有点分不出来是家畜还是人的血。
果子像是一颗颗琉璃珠,在揽山君手里被抛来掷去。他扣住葡萄,像是打弹珠那样射出去,然后掸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从席将月身边进屋。
只听他低声嫌弃了句:
“狗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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