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山君好整以暇看着席将月与石孩儿争斗。
“眼睛。”席将月扬声说。
揽山君歪头,似笑非笑,“我知道弱点是眼睛,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月窟冰的光越来越微弱,几段剑影开始消失。
席将月无暇他顾,一心与石孩儿缠斗,但身边的闲人仍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风水轮流转啊。”任这闲人外表风流倜傥,也淡不去言中蔫坏。仿佛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准备袖手旁观到底了,“是要我帮你吗?”
席将月周身的灵流光泽在迅速衰减,他的法力在丧失。
如此看来,这地应该并非现世,所见所感,皆是虚妄。
这里应该被包络在巨大的法阵内,就像福地洞天一样,隔绝尘寰。只不过这里没有灵气,只有凶煞。擅闯者会被切断灵流,周身法力如水上浮萍,表面看着繁盛,其实所剩无几,无根无倚,用完了就没有了。
月窟冰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一把本体剑。剑影消失,摇光散尽,返归席将月手里。
石孩儿双眼赤红,狂暴不已。它争破束缚,对着席将月一个猛冲。
残阳剑感主人心念,于鞘内低鸣。修长的指已经扣在日月轮上,似弓弦满月,一触即发。
揽山君乜了眼那怪物。
他想逗逗席将月不假,却也不容一个石孩儿占了便宜。
不过,哪怕他失了法力,席将月也并不怵这东西。仙门第一人,并非虚名。
只见他三两下飞踏,踩着石孩儿的膝、肘、臂,转眼已登上肩头。
石孩儿瞳仁紧缩!
月窟冰一提,一刺,冷铁贯日,刺破浑浊。
“啊——”那怪物吃痛跪在地上,哀嚎长啸,声音凄厉。
席将月毫不留情,转瞬将它那第二只眼也剜了去。
石孩儿顿时血泪俱下,渗入眼睑石缝之中,斑驳可怖。它气得疯狂捶地,怒浪狂涛不可抑,一时间树摇地陷,飞沙走石。骤然而起的狂风向席将月袭来,不允许他靠近。
很快,石孩儿耗尽了力气,突然倒在地上,变成一堆了无生机的石头。
石孩儿这种东西,不通人性又远比人灵活,浑身上下刀枪不入,力大无穷,能抵抗大部分的术法伤害。
在这东西现世之初,就造下不少杀孽,所行之地,死伤无数。
尽管后来仙门中人也都通晓了它的弱点,但也常常失手。毕竟被这东西捏一下,任你是钢筋铁骨也能碾碎成一滩血肉,非死即残,没有例外。
故而仙门有规定,凡修士遇上石孩儿,非十人以上协力组队,不得出动。但席将月不借法力,仅半刻就制服了十个修仙之人都拿不定的石孩儿。
他还是小觑席将月了。
白衣轻巧点地,并无什么狼狈姿态。腕子一转,月窟归鞘。
揽山君款着步子,不紧不慢走上前,正要笑失去灵力护体的败雪悬灯,被风吹得乱了仪表。
可话未出口,就被卡住了嗓子。
席将月右眼下被划开一个小口,很短,此时已经结成一滴小血珠,像落在眼尾的一点朱砂。
“你——”
“嗯?”席将月见他正在看自己的脸,便随手蹭了一下,不太在意。
那抹殷红在眼尾悄然晕开。
□□凡胎,经不起任何与杀戮有关的赌注,换了谁都一样。
是他错了。
“别动。”他低呵住席将月,语气不善。
眼下几寸忽然被热流抚过,拇指尖的薄茧蹭人发痒。
“一点破皮而已,不用管它。”席将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血迹,不甚在意。
被飞石剐蹭了一点,也算不得什么大伤。
他下意识偏头避开,揽山君的指尖无意撩过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他不理解忽喜忽怒的揽山君又是哪里不痛快。
分明上一刻还兴致高昂的作壁上观,现下又沉着脸盯着他瞧,弄得人很不自在。
总不能是因为他没有求饶,让这位“魔君”失了风度吧?
可让他求饶这件事,本来就是天方夜谭。
席将月始终不明白揽山君到底在期待什么,也懒得再揣测这疯子又生出什么奇思妙想。
方才,席将月一人在院落里沉思了片刻,想通了。
无论如何,只要东阑活着,便还有法子可医,其余琐碎只能见招拆招,徐徐图之。
终归是师徒一场。
徒弟疯了,做师父的又怎能与之细细计较?岂非闹了笑话。还是不要那么刻薄得才是。
席将月握住揽山君刚刚抬起的手腕,叮嘱道:
“做的不错,下次看到危险,你也站远些。”
“?”揽山君目光一怔,手僵在空中。
——席将月,看不起他??
正值初秋,还有几分余热。夜风阵阵里夹杂着一丝血腥气,很淡。
席将月顺着气息正要寻过去,揽山君跨前一步,抽出剑来。
“现在换本君先走,你跟在后面。明白?”
说完揽山君就立刻扭头走了,不给席将月任何反驳的机会。
席将月简直迷惑。
他不理他吧,他生气。
他理他,这家伙又像是猫被踩了尾巴,一阵一阵地发癫。
好难伺候,还是东阑贴心些。
揽山君才走出去一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叹息声。
——不会吧?席将月真的觉得他不行??
忽然,席将月在他身后幽幽开口,带了些欲言又止,“前面或许有危险。”
“所以?”揽山君挑眉回看,“你觉得我靠不住?”
安静。
揽山君认真反思了下他这一路的行径,突然觉得“靠不住”这个词用的不太恰当。
他并不是真的靠不住,而是他对自己什么时候该靠得住,做了一个选择。
并且他真诚地希望,席将月也能正确看待这一点。
揽山君咳嗽一声:“我是说,我应付得了,不用你操心。”
他忍不住小小地刺一下席将月的自尊心,毕竟现在席将月法力全失,这种占上风的时候不多,来之容易。
“你现在连灵力没有,还想保护谁?”
席将月再次沉默了。
揽山君见无人回应,忍不住悄悄打量。
——莫非他这话说得重了?真的刺到他了?
堂堂败雪悬灯面色如初,并没有他臆想中被刺痛的羞恼,好像反而开始认真思考风险的可能性。
良久,席将月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有劳了。”
“……”
揽山君现在就是非常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他有病!他为什么要考虑席将月的自尊心?
二人穿过层林,一路向北。走了不到一刻钟,已经依稀看到远处神坛的灯火。
沧浪神坛立在城南门外,接近沧浪主城。虽是幻境,但此处与真实的沧浪城郊竟然是差不多的。只是鼻息间血腥气越是浓重起来,恐怕之前发生过什么恶斗。
布谷鸣叫,划破宁静,两人的脚步一深一浅踩在厚厚的杨树叶片上。
“哐啷——”
足下似乎踢到什么铁器,揽山君蹲下身查探。他挥袖拂去表面的落叶,草堆里居然埋着一把血迹斑斑剑。
“六合莲?是一念山弟子的佩剑……”
晴山蓝的剑穗上挂着白玉莲轮,内为六合莲,外廓晕轮光。
《往生论经》说,一念有六十刹那。一念有道,亦有佛缘。六重白莲,正是一念山的象征。
“白莲见血,剑主怕是凶多吉少了。”他拾起剑穗递予席将月。
席将月将玉坠翻过来,上面篆刻着三字姓名。
——谢应光。
“这名字有些熟悉……”
“那肯定是我们的人,没跑了。”揽山君抱手道。
“嗯。再往前看看,这里离神坛很近,也可能他们会藏在那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席将月也明白,剑已如此,人十有八九是不在了。
“来都来了,当然要去。”
防着再踢到什么东西,揽山君便以剑探步。
残阳剑尖在枯草里穿行,两人又向着神坛前行十数步,渐渐的,两侧密林变得稀疏了。
“扑通!”
两人身后一声闷响。像什么一个麻袋套着重物突然落下来。
席将月转身戒备,眉头紧锁。
是一具尸身,单眼白瞳的少年不知被什么利器割断了喉咙,死不瞑目。
“我认得他。”席将月恻然,“付千钟的弟子,好像是姓谢……他方才是被吊在树上吗?”
揽山君仰头看,黑色的枝条如同枯爪伸展,盘踞在月光下,“应该是。”
“……继续往前走吧。”席将月将写着谢应光的坠子解下来,收入袖中。
揽山君走在前面,还没出树林,他抬手拦下了席将月。
“那里还有一具,是个小姑娘,面色发绿,怕不是活生生被吓死的。”
席将月走过去查看,十五六的妙龄少女直直倒在地上,身体都僵了。
“脚印,他们是从神坛跑出来的。”他指给揽山君。
“去神坛。”
今日是个满月夜。
秋风漫卷,敞开的祠门外,干涸的血迹一路淌到台阶下,里面的景象一眼望得到头。
——那是炼狱。
席将月无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是……?”揽山君也被眼前的惨烈场景震慑到了。
神坛之上,石像拈花而立,甚至带着一丝笑。
神像脚下,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横尸无数,血液顺着地上的沟壑流淌到中心的血池内。
神就立在池心的平台上。
慈悲与杀戮,圣洁与血腥,崇高与泥泞。
说不出的怪诞。
血阵围绕着神身铺开,强大的念力被激发出来。
神,正看着他们呢。
有一瞬间,揽山君觉得席将月完美无缺的面具上,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但是很快就被坚决所弥合了。
此处远比无智的石孩儿更邪性,他本来想走在前面,却被席将月屏退。
“这里有阵,跟着我。”
不由分说,席将月已率先踏入险地,他只能紧随其后。
席将月似乎对这里的阵法很熟悉,每一步都踏在生门上,他起初觉得危险,到后来只剩下犹疑。
“你从前来过这里?”他问,语气却肯定。
“来过。”席将月没给出更多解释。
看得出来,他不想说。
绕过前堂,二人来到正殿,此处地面上没什么鲜血痕迹了。
殿前台阶下,夹道两侧每隔几尺就有一块方正的石台,有成年男子腰那么高,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正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微弱的光。
“殿中有人?”揽山君问。
“去看看。”
席将月利落踢开殿门,古老的门扉经不起折腾,轴承已经锈了,呕哑渗人。门板哐啷一声撞在后柱上,咔嚓碎裂,最后不堪重负倒在地上。
这哪儿里是“去看看”,这分明是“去闯闯”。
搞得好像这地界是他席将月的似的。
也不知道里面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不怕触霉头么。
“你就不怕踢开门里面藏着一百个石孩儿吗?”揽山君谴责道。
席将月不答,径直走入。后者快步跟上,两人并肩而行。
殿中也有一尊巨像。
相较之下,这尊神像就肃穆很多,天地无尘,此心无仁,以万物为刍狗。少了含情眉目,多了份孤高冷绝。
但这尊神并没有目视前方,而是微微低着头的。
石像前有一处圆形的清水池,池中除了水,空无一物。
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名青年跪在蒲团前,似乎在祈求是什么,连背后有人靠近都浑然不觉。
瞧衣着竟也是一念山的门人。
那人看着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神情似痴迷了一般,虔诚地闭着眼,双手合十。
席将月垂手去探他的肩膀。
看到席将月就这么随便去摸人,揽山君又是一身冷汗,“你别乱摸。”
但是席将月的手并没有触碰到青年,指尖自虚影穿身而过,好像这人只是神坛前的幻象。
“果然摸不到。”席将月撤手,凝重道,“如果再叫不醒,恐怕他就要消失了。”
“那怎么办?”
席将月在殿内徘徊,扫视各处,没落下一处可疑的地方。最后他登上石阶,站在台前,背对着神,俯视阶下人。
气氛诡谲。
揽山君顿然有种错觉,好像有两道视线在看着他,可是殿内现在能算是活人的,只有他和席将月。
忽然,席将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从神台上利落跳下来,抽出月窟冰。剑指着高台上的神明,忽然对揽山君说:“刺他右目。”
“这应该不是石孩儿,”揽山君耸肩,“难道是怕它看你?”
“就是不要它看。”席将月笃定道。
回应他的,是一阵无名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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