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小晴将她们姐妹几人的事详细讲予乃慕。席将月与东阑就在一旁听着。
这小姑娘看着娇弱,人却很机灵,也难怪能留到最后。十七岁的年纪,从北走到南,跨过阴阳两界,见过了寻常人七十岁也见不到的风景。
“……大概就是这样,阿凤阿珍她们后来为了引开鬼差也被抓走了,最后就只剩下我。那村子荒了之后,有几个土道士说这里阴煞重,风水不好,城主也没有再建新的房屋。人少了,鬼差也来得少了,我就一直藏在地道下面。”
小晴攥紧裙摆,有些不安地对乃慕道:“我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就看见了你。姐姐,我还以为你也和我一样,变成孤魂野鬼了!可是当我再想要从地下爬上来,却动也动不了,只有一截手骨留在外面。今天才被席道长他们拽出来。”
乃慕先是惊讶,很快发现了这其中的关窍,“两位道长,请问,你们是从什么地方入梦的。”
“沧浪城南,快到神坛的时候。”东阑想了想,他们的马车应该刚出城不远。
乃慕凄然一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被主人收入《菱花六梦》后,一直随书四处辗转,并不知道书外的世界如何变化。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回到了故地。”乃慕摸了摸小晴面颊。
“你是说,这本书就在沧浪城南?”
“应该在神坛某处。”乃慕回东阑,“你们说的那几桩失踪案,也多半发生在城南吧?”
“不错。”席将月道。
小晴隐约猜到了原委,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姐姐……”
“小晴,我从前以为,是因为我太挂念你,才在《菱花六梦》中无意造出了你。甚至还自欺欺人地想,这样也不错,就当是骗骗自己,聊以慰藉。却没想到……”乃慕肩头的震颤,难掩哽咽,“却没想到,你才是真正第一个误入幻境的人。”
冰冷的青铜面贴在小晴肩头,无力感击垮了她。
她不知道能质问谁,只能质问自己。
“为什么我总是会害了你呢?”
东阑想起她对宋劝云的话,也是这般充满了遗憾与悔恨。
可她明明是被抛下的人,是幸存的人,也是不幸的人。百余年来,重复着这一天,只为了不要忘记。
世如烘炉,她们是炉中的尘与土,总在对方身上追寻星火。
“不是的!是我想见到姐姐,我等了好久、好久……”小晴不停地摇头,泪光闪烁,却始终带着赤忱的笑,一别数年,仍似初阳,“姐姐没有害我,能再见到你。是我,得偿所愿了。”
那场火的余烬还在烧,她们像是两朵飞灰抱在一起。
“只要活着就好了……活着就很好了……”
“如此,也算活着吗?”乃慕苦笑。
小晴笑着握住她的手,还像从前一般,“无论死了活了,我都跟着姐姐。从前我怕鬼又怕黑,如今我也是鬼了,反倒没那么怕了。”
“……你恐怕不能跟着她了。”
言辞如含在口中的利刃,十分残忍,席将月艰难开口,东阑也忍不住别开眼。
炉火无尽时,飞灰作一刹。她们的火光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
小晴愣住,笑意未尽甚至还挂在唇边,“……什么?”
沉寂在空中拉锯,乃慕的唇一点一点退去血色,苍白起来,“为什么?”
东阑暗暗攥紧魂铃,赶在席将月前开口,先做了个“恶人”。
席将月带着些许诧异地看向他。
“小晴姑娘在尘世逗留颇久,此举本就是逆天而行。鬼差后来没有再找她,并不是因为找不到她。而是——”
“而是……什么?”小晴失语,眼中的光熄去,从一颗星火变成了无光的尘。
“神魂有损者,不可入轮回。”
心脏紧缩。
“为什么……?”她茫然地问,揪紧了心口。
东阑的声音并不重,但一字一顿却足以压垮之前堆积起来的所有。缘分几变,以为的久别重逢,或许也不过是擦肩而过,最后一面。
正如当年乃慕追不上她们的凋零,而今位置颠倒,却是小晴追不上她们了。
总有人被落下,总有人要分别。
她只能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厄运一定要找上她们?为什么无罪者不得善终?
为什么是她们?为什么是她?
乃慕上前抓住席将月的手臂,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只能看到绝望。
深深的绝望。
“……道长,我们有罪吗?”
席将月没有回答她,因为她等得并不是一个答案。
“哈。”乃慕忽然笑出声来,笑到浑身颤抖,“为什么?那一群披着人皮的妖魔,虽然被火烧死了,他们却可以再入轮回,而她,她……”
“姐姐,别说了……”小晴上来抱住乃慕,想要让她冷静下来,可明明被判死刑的是她自己。
黑色的雾气从青铜面下溢出,乃慕的表情开始扭曲起来,青铜面也随之变成了一张裂开的嘴,最深的堕落正在镌刻她的灵魂。
她在魔化。
“你的主人叫林观池,是吗?”席将月忽然问。
乃慕怔怔得看向席将月,青铜面的嘴忽然呲出獠牙,犹如困兽。
东阑也心中大震,席将月知道的远比他想象得多。
而且,“观池”这个名字好像有一丝熟悉。
“我不知这样说,是否会让你稍感慰藉。”席将月沉声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那些村民并没有入轮回,他们早就魂飞魄散了。”
席将月看着乃慕,他不会用怜悯的目光看待任何一个人,此时眼底只有无奈与坦诚。
“沧浪城曾发生过一次血祭,死了百余人,但这些人全部面目模糊,查不出身份。也就小晴方才说的,有人在城中修炼邪法,想要一步登天。这个人确实来自沧浪林家,名叫林观池。”
“救姐姐的人,和那个妖邪是一个人?!”小晴惊讶不已。
乃慕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满身防备,“你是说林观池利用了我?他将昏迷的村民带走了,最后那些人是死于血祭?!”
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她熬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高昂的代价,是为了手刃仇人,不是给人做嫁衣!
“怎么可能,当时那把火——”
席将月续道:“是障眼法,以他的能力,他真要帮你,自然会给你见血封喉的毒药而不是迷药。何必大费周章,舍近求远?”
乃慕大震,一时语塞。
“如果事先在村中布置法阵,火烧起来之后再转移里面的人,理论上能办得到。”东阑摸着下巴沉思,稍微迟疑了下,“可那场大火之后,沧浪城应该也派了人去查看吧?如果尸体已经被搬空了,好像也瞒不住。”
“若只差尸身,从这里再往南三里有一座乱葬岗。还记得我们进入幻境时,拉住车马的那些白骨吗?”
“用死人替代村民?”小晴觉得不可思议。
“……先把昏迷的活人搬出去,炼化血阵,再把陈尸搬入村中,做成是被烧死的样子。这样平白无故就多了几十人,难怪查不到血阵中的尸体是何处来的。”东阑这下明了了,林观池若如席将月所言,也通晓些异法,将死人伪装成村民蒙骗凡人并不难。
“林观池欺骗了你,让你失去了手刃仇人的机会。但也无意帮了你,让这些恶鬼永不超生。”席将月抬起头,看向虚空之中,“以杀证道,以邪止恶。和魔鬼做的交易,总会有代价。”
黑雾从乃慕面上退去,留下无尽的空洞与茫然。
“那愿意同我做交易的神明,在哪儿?”
小晴欲言又止,只是抓紧了乃慕的衣袖。
东阑与席将月亦是两厢无言。
命似薄纸哪堪问,因果无常总欺人。
席将月收了叹息,敛容正色,郑重上前一礼。小晴与乃慕俱是一震,不解其意。
“你若愿信我。小晴的神魂我试着帮她修复,虽然不能再转生,但仍有修成鬼仙的契机。
埋在地道下的尸骨与未雪的真相,沧浪城必会给出一个交代。待查清她们的身份与来历,定还她们姓名,送她们回家。”
“道长……”
“若有任何未尽之愿,只要不损天理,将月必会代二位达成。”席将月抱剑一礼,任谁都知,此诺极重。
“将月……你是席将月?”乃慕的声音变了,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是。”他答。
少女则是满眼感激,对他长拜。
“道长能施以援手,小晴和姐姐已是感激不尽。说来,道长你们也是无辜之人,是被这无端纷争卷进来的。哪有让无辜之人,替罪人偿还的道理呢?”
“无关偿还,也不必言谢。”席将月摇头,“若世间的正道、真相,都要以代价而论,那俗世凡尘谁又不是魔鬼呢?”
“你快起来吧小晴姑娘。”东阑想要扶她,又突然想起来扶不得,手悬在空中硬是改成了抱拳一礼,“世间公理,吾辈之则,对的错的都该让天下人看明白,这天下不惧黑,惧得是不清不楚。”
出乎众人所料,方才态度绝然,几欲入魔的乃慕忽然走到小晴身边,缓缓躬下身,也随她长拜,面上极是慎重。
“乃慕姑娘?”
“是我狭隘,不该迁怒于人。”她十分歉意,“但乃慕却有一愿,还请道长成全。”
“请说。”
“百年已过,都是背井离乡之人,我们这些女子早就没有家了。我们活着的时候没有名字,死的时候也悄无声息。若说真有什么愿望……大概是希望有人能记得吧。”
“记得我们也活过,来过。”
她的头低低垂着,两袖挽着被火焰灼烧过已参差不齐的纱。无风时垂在地上像枷锁,风起时,挥扬如藻荇。
乃慕颤声祈求,缥缈若沧海一粟。
“或许总有一天会被忘掉,但至少现在不要,今天不要……可以吗?”
“我答应你。”席将月郑重道。
当啷——
青铜面具剥落,坠于地面。乃慕茫然抬起头,目光仍是失焦的。
“面具,落下来了!”小晴惊喜道。
这东西对于乃慕像是枷锁,东阑也正惆怅该如何取下,没想到它竟然自己脱落了。
石武士镇压在土中的青铜钟迅速缩小,化作光点向他们飞来,落在席将月手中。
他摊开手,掌心中躺着一颗小小的铃铛。
“莫非是从八角魂铃上掉下来的?”东阑将自己手上的铃铛拿去和席将月手中的做对比,两者十分相似。
“确实是其中之一。”席将月点头,看向乃慕,“乃慕姑娘,从前你是不是向林观池请求过什么?类似于……自我惩戒之类的。”
乃慕沉默许久,才颔首承认。
“是。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之所以日复一日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泄愤。这是——我为自己求来的牢笼。”
“姐姐你何必自苦?”这个原由大家都未曾料到。
“忘记,才是最痛苦的。”她抱紧小晴,呼吸里的苦涩化作两行清泪,笑意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怅惘,“小晴你知道吗,我今天才发觉,自己已经想不起你的样子了,方才摸着你的五官,只觉得很是陌生。”
她叹道:“原来,我还是忘了啊。”
“既然如此,那就用你的旧牢笼,做她的新躯壳吧。”
席将月言毕,将神形咒注入手中的铃铛。
东阑已成新主,这里的法则自然因他而转,所有屏障全部溃散,席将月的法力也回来了。灵力不受任何阻塞流入铃铛之中。铃面的法印闪烁,铃身在席将月掌中膨胀,再次变成巨钟的形状。
只是这一次,钟身变成了透明状,金色的灵流顺着白晶刻纹如泉涌动。
巨型水晶钟高悬于空,自上而下将少女庇入其中。
小晴贴在钟内,温和的灵力立刻钻入她掌心。轻轻一点,钟影破碎虚化成漫天流萤,转眼没入她身躯。
夜色将尽,属于星子的夜已沉沉睡去,这里马上就要迎来它的第一个黎明。晨光落在娇小的肩头,照亮了一片嫩黄色,像春日里萌发的第一颗柳芽——纯粹、蓬勃且蕴含生机。
她不再是漂泊的人间飞絮,享有无上的自由。
大地归还了她的影子,她看起来像一个完整的人了。
可她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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