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哼着小调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了满面愁容的张辽,和安静沉思的吕昭。
“……这是怎么了?”他惊讶地问,眼神瞬间变得警觉,“谁欺负你俩了?!”
张辽恭敬抱拳,“将军。”
“有您的威名罩着,谁敢对我们不敬?”吕昭早已习惯了她爹的过度反应,熟练地顺了一把毛,“您去哪儿了?”
吕布神神秘秘地一笑,以手臂揽住张辽的肩膀,带着他凑到吕昭身旁,压低声音,“王司徒请我过府一叙。”
“都谈了些什么?”吕昭淡定地询问,没露出丝毫意外之色,显然早有预料。
大煞星董卓可算是暂离京城了,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我把密诏借他一观。”吕布的眉梢眼角流露出无法抑制的喜色,他狂笑道,“你们真该看看他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哈哈哈!”
王允官居司徒,位列三公,本应是整个王朝中顶级的实权人物,是皇帝无比信赖依仗的股肱之臣。董卓专权骑在他头上也就算了,怎么吕布一个小小的中郎将,也能绕过他和一干天子近侍,独自取得了诛贼的圣旨呢?
诏书必须有,但由王允代为转交,和由皇帝亲自下发,所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
然事已至此,王允除了认栽也没别的办法了,他总不能让皇帝把密诏收回去,再重新写一份吧?那样成何体统!
吕布还问王允,要不要把他的名字添到密诏上,以宣誓共讨董贼。“用小女的话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志了!须得互相帮助,公克难关。”
王允被气得眼前一黑,他强忍着剧烈的胃痛,以“如何敢私自篡改圣旨”为由敬谢不敏,并借此机会将吕布暗讽一顿,听得吕布双眼发直,脑袋懵懵。
吕布是真好心,二愣子可能怕王允心里不平衡,于是想了个办法(馊主意)安慰他一下。但在王允眼中,这行为就变成了赤果果的嘲讽。
原本该是我以密诏约束你,现在怎么变成你用密诏约束我了?我对汉室忠贞不渝,心意日月可鉴,哪里轮得到你这小儿质疑!
王允憋着内伤,旁敲侧击地询问吕布是何时见到天子的。
他自己至今还在为了与天子密谈而绞尽脑汁,昨日刚刚借着探病的名义进入未央宫,董璜全程在旁虎视眈眈,根本没有私聊的机会。万万没想到吕布的进度已经遥遥领先了。
别看吕布平时傻乎乎,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任凭王允如何挖坑下套,他都把嘴巴闭得牢牢的,没有透露出一星半点有用的情报。
“观他的言论,似是怀疑你在太师府有内应。”听完吕布的转述,吕昭笑道,“也算歪打正着了。”
王允好像并不知道我在未央宫花园内与贾诩见面的事,吕昭思索,否则他不会向我爹打听。
但这都已经过去好多天了,杨修和王粲没吭声?那俩小子的嘴巴有这么严吗?还是吭声了却没传到王允的耳朵里?
联系杨修和王粲的出身以及关系网,吕昭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吕布困惑道:“什么?”
“没什么。”吕昭轻描淡写地跳过话题,“王司徒有说下一步如何行动吗?”
“他让我耐心等待,定计之后,自当相告。”吕布跃跃欲试,抬起手臂做了个横砍的动作,“我们要不要……”
比起跟旁人合作却处处掣肘,吕布当然更喜欢单干。
吕昭冷静道:“您与我最近都没有进宫面见天子的机会,还是等王司徒安排吧。”
其实有。
无论是吕昭自己,还是派貂蝉出马,想秘密给小皇帝送封信,告知他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并不算难事。
但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既然他们没有干掉董卓后继续留在长安城,掺和进士族之间,搞政|治|斗|争的打算,那最好还是别把王允逼得太狠。
吕布遗憾地说:“好吧。”
吕昭思忖片刻,又道:“倒是可以给王司徒提个醒。”
从现在起不动声色地给王允洗脑,逐渐加深他“董卓军中有吕布内应”的猜想,既能一定程度上打消王允哪天得知贾诩的事后,给吕布告状挑拨离间的可能性(人家早就里应外合了,你再多嘴反倒显得不识趣),也为了日后顺理成章要人做铺垫,避免节外生枝,还能引起王允的忌惮,让他事成后想方设法把吕布派出去,避免留守长安陷入困局。
一举三得,太划算了。
王允收到了吕布的密信。
信中洋洋洒洒,分析了一大堆董卓的兵力布置。
先点明此刻长安城内只有董旻与董璜所率领的两支兵马最值得忌惮,其余如徐荣、胡轸、杨定、樊稠等皆不足道哉,只要董卓身死,他们便会立即投降。
而长安城外,段煨在华阴老老实实种地,暂时不用管他;牛辅与董越一个在陕县一个在黾池,距离颇远,鞭长莫及,只要朝廷速度够快,抢先扼守潼关,便能令他们束手无策。
分析完后,笔锋一转,提出太师已与西凉结盟,共同对付关东诸侯,此刻返回郿坞,正是为了亲自迎接马腾与韩遂。一旦让他们会面,则再无回天之力。望司徒尽快想个万全之策,将董旻、董璜调出城去的同时把董卓骗回来。董卓回京之日,便是他命丧之时。
至于怎么骗,王司徒,全靠你了!
王允将信翻来覆去读了三遍,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了,完全不敢相信此乃吕布所写。
他悄悄去找荀爽,荀爽观信后,若有所思,半天未曾出声。
“公以为如何?”王允神情严肃。
荀爽评价:“与老夫所想并无差别。”
“这便是问题所在。吕奉先骁勇有余而谋略不足,他断不会如此有见地,定然是旁人捉刀代笔。”王允眉头紧皱,“且他如何肯定西凉已答应与太师结盟?”
猜到董卓会与西凉结盟并不难,局势如此,稍有眼光之人皆可推测。
可推测毕竟只是推测,不是事实,错了也没关系。
这条情报被吕布当成事实写进信里,别管他是无心还是有意,背后透露的讯息都显得意味深长,引人警觉。
——董卓军中还有人不满他的统治,因此悄悄传递信息。这本是好事,却因为传递对象是吕布,而变成了要命的坏事。
绝对、绝对不能让吕布有一丝一毫接手董卓政治遗产的机会,必须彻底将并州军与西凉军分割开来,否则难保不会培养出第二个狼子野心的权臣。
荀爽缓缓道:“依你之见……”
荀爽沉稳的声音有效安抚了王允焦虑的内心,他思忖片刻,心神渐定,“此事倒不难破解,只需让吕奉先亲手诛杀董贼便好。”
他知晓吕布为何一定要取得密诏,必定是担忧义子弑父,惹人议论,方想以忠君之名做挡箭牌。
可这天下的笔杆子是掌握在士族手里的,他们只需稍加引导,便能颠覆一个人的名声。
想好了打压吕布的办法,王允开始安排董卓。
“宫宴之后,陛下突发急症,卧病在床已有四日。”他沉声道,“太医令在我授意之下,对外宣称此病来势凶猛,颇为严重。”
皇帝的病拖的越久,留给他们的时间便越充足。当然,这一切的布置须得赶在凉州兵马抵达散关之前。
荀爽听懂了王允的弦外之音,“待天子大病痊愈,依照惯例,文武百官需共同进宫朝贺。太师为百官之首,自然不可缺席。”
这种能彰显自己崇高地位的活动,董卓也向来不会错过。他从郿坞回长安,董旻董璜就得代替他去郿坞等马腾韩遂。
定好计划,王允沉默片刻,忽然提起另外的事:“关于那居心叵测之人,公可有眉目了?”
荀爽长叹一声,“说来惭愧,老夫至今毫无头绪,不曾寻得半点线索。”
“我倒觉得,那人已与吕奉先暗中勾连。”王允晃了晃手里的信,置于蜡烛上点燃。燃烧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竟隐隐呈现燎原之势。
他用帕子抹掉指尖沾染的灰烬,握住荀爽的手,语气诚恳道:“董贼之死只是开端,而非结束。之后的事,还需仰仗荀公您啊。”
荀爽淡然微笑,谦逊道:“子师言重了。老夫与君共勉之。”
小皇帝的病反反复复,拖了一个多月,直至秋分后,才彻底痊愈。
宫中下诏,宣群臣大会于未央宫。
远在郿坞的董卓收到传信,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进宫一趟。
考虑到马腾和韩遂的先头部队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将抵达散关,为表对盟友的重视及威慑,他决定将弟弟和侄子调去散关驻守。
董旻先行一步,董璜有点事耽搁了,晚出发两天。他在路上遇到了董卓的车队,上前打招呼,叔侄二人闲聊一番,继续分别上路。
然而董璜越想越觉不妥,快到散关时,他更是心慌不止,在副将困惑的目光中勒停了马。
“我得回去。”董璜沉声道。他将这一路上没来由的惶惶不安视为上天的预警,“真是昏头了,怎能令太师独自留于长安?”
“城里不是还有中郎将等人在吗?”副将惶恐不安,劝道,“太师命您前往散关驻扎,那可是连通西凉的门户,若稍有差池……”
“正因有他们,我才更得回去。”董璜断然道,“散关有左将军足矣。这样,由你率大部队继续前进,我带五百骑兵回城。若事后叔父怪罪下来,责任由我一力承担!”
副将劝了半天不顶用,只好任由董璜前去。为了撇清关系,避免日后倒霉被牵连,他还特意将此事写成文书,派一斥候快马加鞭,送去散关交给左将军董旻。
你们董家的事,就由董家人自己处理吧!
吕昭并不知道董璜杀了个回马枪。
朝会当天,她早早起床,本想混在护卫队里一同入宫,却被吕布以“生面孔会引起董卓警觉”为由劝住了。
“相信爹,”吕布拍了拍女儿的脑袋,眉宇间充满自信,“不过是杀一老贼而已。”
吕布走后,吕昭端坐于庭院中,遥望未央宫的方向,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忧虑之色。
她喃喃道:“不知为何,总感觉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
保险起见,吕布把张辽叫来都亭侯府待命。见吕昭神色有异,他关切地问:“可是何处有疏漏?”
吕昭缓缓摇头,“该做的我都做了。”
貂蝉一向善解人意,“妾愿前往未央宫外打探消息。”
吕昭闻言,霍然起身,“我与你同去。”
张辽心里“咯噔”一下,赶忙阻拦:“不可——”
“你就守在这儿。”吕昭打断了张辽的话,神情严肃道,“若当真出了意外,我需要你尽快调兵。”
“此事只能成功,没有失败,”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着,平静的声音中流露出骇人的杀意,“老匹夫今天必须死在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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