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建女兵营, 是一件稍有不慎、就会在掌握喉舌的士大夫群体中掀起哗然舆论的要紧事,须得认真对待,从长计议。
在貂蝉满怀期待的注视中, 吕昭思忖片刻,铺开宣纸,挥笔给荀彧和吕布分别写了一份信。
给吕布的信, 内容大部分是聊家常,向父亲表达一下分别的思念之情, 思念完了, 再用撒娇的口吻提起军中全是男人, 有些事她做起来实在不方便,因此想征收一些女兵作为护卫,待遇与男兵相同。
给荀彧的信, 内容大部分在谈支援朝廷, 让荀彧统计一下目前己方囤储的粮草够支撑两郡百姓在极端条件下吃多少年,请他在不影响自家百姓生存的前提下给朝廷运粮,末了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她打算组建一个女兵营作为护卫,除此之外, 什么都没多提。
吕昭写完信,抬头一看,发现郭嘉已经很积极地捧着信封等在旁边了。她一眼就看穿了郭嘉的心思, 无奈地叹了口气, 干脆直接把信递到他手里。
郭嘉笑着接过,一目十行,速度飞快地浏览完, 最终目光停留在给荀彧的那封信的末尾, 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貂蝉朝郭嘉投去好奇的目光。
“笑什么?”吕昭懒洋洋地问。
“您这么写, 文若说不定会认为是威慑。”郭嘉手腕一震,柔软的宣纸被他捏在指尖,随着一起颤抖,像振翅的蝴蝶。
“哪有,”吕昭竖起手指,隔空点了点郭嘉,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图省事又节约资源,能在一封信里讲明白的事,为什么要两封呢?”
貂蝉更好奇了。
吕昭叮嘱郭嘉看完了就把信封上,赶紧发出去,然后绕回桌案后,思考该怎么给小皇帝回信。
见吕昭去忙了,郭嘉像螃蟹一样横着挪到貂蝉旁边,压低声音叽叽咕咕给她解释起来。
荀彧不像郭嘉,他思考得总会多一些,也不得不多一些,这是他的优点,同时也是束缚他的枷锁。
他是一定会从两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中品出独特的因果联系的——如果不赞同后者,那前者就别想了。
吕昭正是看清楚了这点,才这么写。
她说的都是实话,她确实没有威慑的意思,但荀彧会怎么想,是他自己的事。
太坏了!吕昭咬住笔头,用牙齿轻轻磨了磨,在组织给小皇帝回信措辞的同时,分出一缕心神自我感慨,哎,我真是太坏了!
时间很快来到五月中下旬,去年种下的冬麦终于成熟了,吕昭专门派出并州军帮助农民们抢收粮食——当然是由她罩着的、没有依附世家大族的自耕农,至于士族的田产,尤其是汝南士族的田产,她是一点儿都没插手,充分表现了谨小慎微的外来户该如何对财大气粗的本地人尊重以及祝福。
汝南士族们开始还担心吕昭会以各种名义向他们征收粮食财务,充作军资,没少悄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议对策,但很快他们就顾不上吕昭了,坏消息从天上接二连三地砸下来,令人焦头烂额。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经下过雨,导致土壤中的水分大量流失,田地干旱,营养枯竭,处于生长期的麦子们没能汲取到足够的养分,大部分都死掉了,少数挣扎着活到成熟,穗也结得干干扁扁,一捏好多空壳,最终结果就是今年的粮食产量断崖式下跌。
豪族们的仓库里囤满了粮食,短时间内不需要担心吃饭问题,可前年蝗灾,去年干旱,今年继续旱,连着三年没好收成了!即使地主手里有再多的粮食,遇到这种情况,也架不住内心慌张,他们可太清楚什么叫坐吃山空了,如果入不敷出的状态不能得到改善,一直持续着,金山银山也有被彻底消耗干净的一天。
然而有些事终究不是
人力所能企及的,汝南士族们在本地如何叱咤风云,也不能真的去命令老天爷风调雨顺,命令粮食好好生长,忙活半天,终究是白费劲儿。
当他们灰头土脸地打算认命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事情似乎不太对。
——为什么我们一片愁云惨淡,而那些被吕昭划拉进自己地盘里的、曾经面黄肌瘦食不果腹的流民们却个个红光满面、笑逐言开啊?!
士族们十分疑惑,他们差人去打听了一下,得知缘由后,这帮人先是难以置信,接着驱车赶去现场,再三确认事实,心态彻底崩塌,全都被嫉妒淹没了。
凭什么啊!凭什么同样的土地!同样的天气!吕昭的田里粮食大丰收,比往年收获得还要多!他们却颗粒无收!
他们酸了他们酸了他们酸了!
一时间,这个时代并不存在的柠檬的酸味飘满了整个汝南郡。
酸的同时,汝南士族们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大量阴暗的想法——必定是吕昭从中作梗,才导致这种可怕的结果出现!
回想起吕昭刚刚入主汝南时,几乎没什么脾气就接受了他们的下马威,当时他们认为吕昭还算识时务,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出身不行,不敢违逆他们,现在看来,恐怕她早就憋着坏水呢!
在一次定期举办的宴会上,某个喝得微醺的年轻人大声嚷嚷道:“我就知道不对劲儿!她在南阳是何等嚣张,听闻虞家和李家几乎被赶尽杀绝,竟然无人谈论一句她的不是。没道理这样的人来了汝南,就忽然转变了性子。”
听了年轻人的话,其他人的面色纷纷变得难看起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都没什么脑子,你到底跟谁是一拨的?
气氛略微僵硬一瞬,紧接着大家不约而同地忽略了那个喝昏头的年轻人,继续统一口径,批判吕昭,骂她当面装得礼貌,背后却偷偷使坏!真是小人!
光骂也不能解决问题,汝南士族铁了心要找出吕昭干坏事的证据,然后甩在她脸上,与她当面对质,再把她令人发指的行为传遍天下,彻底败坏她的名声!
可他们团结一致,忙活了许多天,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自从吕昭入主汝南,对她的监视就展开了。从仆从到隐户,从护卫到百姓,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她,探照灯似的打在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郡守府有点风吹草动都能传遍八方。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能证明她既没派人夜里偷偷潜入士族们的田里残害幼苗,也没派人偷偷挖沟壕截断通往旁人田里的水流,更没派人偷偷给自家的地施一些秘制特殊肥料……
吕昭什么都没做,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仅此而已。
很多人拒绝接受这个结果,太离谱了,真的太离谱了!必定有什么原因,才会出现如此离谱的情况!
他们就像疯魔了似的到处打听,最后还真从吕昭庇护的那些自耕农口中得到了一点情报。
“神女?什么东西?”年轻士人眉头紧皱,只觉得仆从是在敷衍自己。
“据说湖阳君还在长安时,这个称号就传开了。”被自家主人和其他衣冠楚楚的士人们死死盯着,仆从顿觉压力山大,他悄悄咽了口唾沫,努力保持镇定,将自己听到的都说出来,“好像是因为她曾经治好了长安周边村县零星爆发的小型疫病,那些人就觉得她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神女……”
士人们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既是在嘲笑愚昧不堪的百姓们,也是在嘲笑装神弄鬼的吕昭。
他们才不相信什么神仙下凡,这种可笑的言论能流传,肯定是吕昭派人给自己造势!他们可太懂了!
“后、后来她去了南阳,又消灭了在南阳流传的疫病,这种说法就更流行了……”仆从结结巴巴
地回答。
“噗哧!”有人大声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位湖阳君可真是……晦气,她走到哪儿,哪儿就冒出瘟疫来。”
“对啊对啊!”有人附和,“我听闻益州的瘟疫就是天师道传播的,很多曾经信仰天师道的百姓如今都幡然悔悟,联合起来把张公祺赶走了。”
“湖阳君的所作所为与张公祺也没什么区别嘛,都是靠着治疗瘟疫……说不定……”
“……”
眼看话题越来越歪,主持宴会的人将手中端着的茶杯放下,发出“咔哒”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不信她什么都没做,”中年人语气平淡地说,“再去查。”
仆从领命而去。
许多人忽然觉得桌上的饭菜美酒一点儿都不香了,不弄清楚吕昭到底搞了什么鬼,他们寝食难安。
也有人悄悄生出了一些别样的心思,他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人的脸色,暗暗计算着什么。
待宴会散去后,他们中的某些人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参与了荀爽和陈纪举办的学会。
荀爽愈发热衷于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解惑,短期学习班从南阳办到汝南,真正做到了走到哪儿教到哪儿,而且不仅自己办班,他还拉别人帮忙,在南阳把黄琬拉入伙,来了汝南把陈纪拐上船,野生大儒是一个也不放过。
对于学习班中忽然多出来的生面孔,荀爽和陈纪都没说什么,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只是在与学生们谈天说地的时候,以闲聊的口吻提到吕昭最近在寻找水利工程方面的人才。
“湖阳君听闻今岁多处干旱,粮食欠收,十分忧心民生,便想着修渠沟通汝、颍二水,方便灌溉农田。”荀爽慢条斯理地顺着胡子,微笑道,“诸位若有心,可毛遂自荐,为其分忧。”
许多人闻言跃跃欲试,但他们跃跃欲试的目的显然不尽相同,有些人认为施展抱负的机会来了,有些人则想趁机打探一番。
荀爽将所有人的反应悉数收于眼底,笑容愈发高深莫测。
“……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郭嘉双手捧着自耕农献上来的色泽明黄、颗粒饱满的大麦穗,第一百零一次大声惊叹。
吕昭正不那么端正地坐在桌案后,单手撑着侧脸,假装闭目养神,实则通过系统面板观察治下各种情况,听到郭嘉又双叒叕发出了熟悉的感慨,她觉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随口敷衍道:“跟你说了一万次了,因为我是神女嘛,半夜不睡觉,偷偷在房间里作法诅咒他们。”
郭嘉只当吕昭是在开玩笑,它指了指汝阳城内豪宅聚集的方向,笑道:“为了寻找您干涉的证据,据说那些人这几天觉都睡不好,梦里也嚷嚷着粮食。”
吕昭冷哼一声,发出无情的嘲笑:“再加把劲儿,努力啊!”
就算掘地三尺,那帮士族们也找不到一根毛的证据,如果将来出现了所谓的“证据”,不用想,肯定是捏造的。
因为吕昭确实没搞破坏,她只是动动手指,给她的外挂重新设置了范围。
在认真研究过后台地图后,吕昭快乐地发现她可以在已经占领的地盘内手动选择buff覆盖的具体区域。
这可真是太棒了!她当即就按照陈群整理出来的图册,十分认真地把汝南和一半颍川境内所有她没占领的田产都选中,然后取消丰穰buff。
又不是我的地,又不服我管,凭什么能沾我的光?自己玩儿去吧!
失去丰穰buff的润泽,区域恢复了本来的面貌,粮食产量自然锐减。
一些士族收不上足够的粮食,才不管是天灾频发导致粮食歉收,他们只会更加残酷地盘剥种田的隐户,逼着他们将保命的口粮都交出来。
隐户曾经也是自耕农,并不是主动愿意依附豪族的,实在是迫不得已。
古代种田基本靠老天爷赏饭吃,老天爷不给面子,一整年的收成都要打水漂,百姓们别说留种子,连饭都吃不起,迫于生存的压力,不得不向更有钱的士族们借钱,暂时缓解困境。
但大地主是不会好心做慈善的,他们早就瞄准了自耕农手中的田地,必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坑过来,充实自己的财产。
他们会在借钱的同时定下高昂的税率,也就是高|利|贷。文化水平不高的百姓根本不懂这其中的险恶,就算懂了也没办法,不借现在就饿死,借了之后卖身,至少还能活。
借了大地主的高|利|贷,第二年即使粮食丰收,农民们也还不起数额可怕的利滚利,唯一的出路就是连人带地卖给大地主,从此成为不给国家缴税,只给大地主上供的隐户。
大地主们表面承诺会庇护隐户,其实也不会多怜惜他们,只是将他们当成耕田种粮食的工具罢了,折腾坏了一茬,还有新的一茬能补充上来,这个时代最不缺贫穷的、吃不起饭的人,只要给他们一碗饭,他们什么都乐意,什么都能忍。
……真的是这样吗?
想到那些去田里收租,却因为粮食减产没能刮出什么油水,被气得跳脚的狗腿子们狰狞可怖的脸,吕昭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冷笑。
确实,这些农民们,这些百姓们确实温顺得不可思议,就像一群绵羊,雪亮的刀子狠狠捅进身体里,都不会发出痛苦的咩咩声。他们跌坐在地上,看着凶恶的健仆们打着为主人收租的旗号,耀武扬威地在他们精心收拾过的家里转上几圈,带走仅有的家当,忍了又忍,终于在圈里的鸡也要被抱走时忍不住,扑上去抓住健仆的衣角,怯生生地哀求,求他们高抬贵手,给人留一条活路。
然后他们得到了什么?被一拥而上的仆从们恶狠狠踹翻在地,拳打脚踢。
“你算什么东西?我要你的鸡,是你的福气,别不识抬举!”
“别打了别打了!”
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团。
最后仆从们朝地上啐一口,骂一句“晦气”,揉着手、带着战利品走了,留下隐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的家人们扑在旁边,围着他哭泣。
这情景眼熟吗?好像跟被匪徒洗劫的村民们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知道世道艰难,到处都在打仗,一旦开战就是血流成河,比起那些被杀掉的人,他们已经很幸运了,他们不奢求能过上光鲜亮丽的日子,只求有个遮风挡雨的住所,只求有口饭吃,可以活下去。
这要求过分吗?为什么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呢?
当不成自耕农,当隐户也吃不上饭,还能怎么办?
——湖阳君之前下令清查隐户,重新登记人口,分发田产,你们怎么不去呢?
——这、这不是不了解情况嘛,她说得那么好听,能是真的吗?做梦都不敢想啊!
——是真的啊,隔壁新建的那个村以前都是流民,现在跟着湖阳君,日子过得可好了!
——那、那我们现在想去……可以吗?
——试试!我家最后一点粮食都被搜刮走了,秋种还没着落呢!
——那就……试试!
答案显而易见,真折腾过火了,把人逼得活不下去了,再温顺的绵羊也会奋起反抗。
他们或许干不出“刀在手,跟我走,杀地主,抢碉楼”之类的事,但至少长着一双腿,最基本的逃跑总还是会的。
于是这些天属于吕昭的田村迎来了许多逃跑的隐户,他们拖家带口的来,跪在地上磕头,请求湖阳君收留他们,只要给口饭吃,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面对找上门求说法的士人们,吕昭的回应是——
“百姓们自己愿意投奔我,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收留他们啊!”
“什么?隐户?什么隐户?之前令郡吏们清查隐户,不是说都登记完毕了吗?那咱们汝南就不该有隐户啊。”
汝南士族们:“………”淦。
隐户这种事大家向来心照不宣,私底下谁家多多少少都有,可是没人会傻到直接承认,承认了就得登记,登记了就要多交一份税。
吕昭此举等于强迫他们二选一,要么承认,然后把该补的手续补了,该交的钱交了,人你可以领走,要么就吃下哑巴亏,别吭声,钱不用交,人你别想要回去了。
而对某些人来说,让他们把搂进兜里的钱交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们只会安慰自己,贱民有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这样吧。
吕昭可太清楚他们心里都是怎么想的了,就是因为清楚,才能成功拿捏。
“肯定是从北方逃难来的良民吧?唉算了不管了,都是我大汉的子民,当然要尽心尽力地将他们安置好,长文,交给你了!”
士人们的眼珠子都快瞪掉了,陈群神色淡然,风度翩翩地行礼,领命而去。
成功扳回一局的吕昭笑得春风满面,挥舞着小手绢送走了不甘心的士人们。
跟我斗?有的是法子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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