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王攒局、众多本地英杰热情捧场、欢迎吕昭的时候, 在城市的另一端,丁府内也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与吕昭那边相比,此处宴会的规模显然小了许多,主人和客人全加起来才两位, 但该有的一样不落, 甚至更加奢华——
案上摆满了精致的吃食, 帘后跪坐着一排鼓瑟吹笙的乐师, 轻柔婉转的曲调在空气中汩汩流淌,身段纤细的伶人着鲜艳彩衣,随音乐翩翩起舞, 暖黄色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映在屏风上,摇曳出别样的风情。
容姿妩媚的红裙侍女手持酒壶,贴着桌案盈盈跪下, 往白玉杯中斟满嫣红色的清澈液体。
曹昂不去看身旁的侍女,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丁府之主丁然的身上。
天气已经很热了, 曹昂早就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但丁然仍缩在毛茸茸的狐裘里,面色苍白,眉宇间透着股深深的倦意,似是风寒未愈。
“舅父今日可大好了?”曹昂关切地问。
丁然以袖掩唇, 低低地咳嗽几下, 声音沙哑:“不妨事, 让大公子见笑了。”
曹昂五日前抵达谯县,第一件事便是来丁府拜访,当时他这位舅父撑着病体接见了他,说一句咳嗽三声,咳完又急|喘, 脸白得毫无血色,似乎随时随地会晕过去。
人都病成这样了,自然不可能再谈事情。曹昂对丁然表达了关心,又留下许多礼物,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地告辞了。
直到今天早上,丁然的病才好得差不多了,虽然他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至少能招待宾客了。
“这是商人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酒,酒香清甜不醉人,”丁然比了个“请”的手势,“大公子尝尝看?”
天下动荡,中原不宁,通向西域诸国的商路自然不会再像过去一般畅通,这种情况下,丁家还能拿出珍贵的葡萄酒招待客人,足见其隐藏的实力有多强。
曹昂轻轻眨眼,隐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他恭敬地向丁然拱手道谢,声音中透出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多谢舅父。”
“哎,都是一家人,”丁然笑眯眯地说,“大公子何必说如此见外的话?”
话是这样讲,但曹昂实际上跟丁家并没有太亲近的血缘关系。
曹昂的生母姓刘,是曹操之妾,她身体不好,早早就过世了,死前将儿子托付给丁夫人抚养。丁夫人一直没孩子,便将曹昂视如己出,悉心教导,曹昂也非常尊敬丁夫人,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侍奉。
一个是便宜外甥,一个是便宜舅舅,两人凑在一起也算是家宴了。既然是家宴,就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想聊什么便聊什么。
曹昂只浅浅地饮了一杯,之后便婉拒了侍女为他添酒的举动。
“可是此婢的举止不合大公子的心意?”丁然微微眯起眼睛,“我这就为你换个新的——”
侍女面色骤变,差点儿失手摔了酒壶,她望向曹昂,眼中隐隐透着哀求的神色。
“舅父且慢,容昂细禀,”曹昂正色道,“父亲前段时间下令禁酒,我虽不在鄄城,仍需遵守规定,不能贪杯多饮,还望舅父体谅。”
“原来如此,大公子纯孝。”丁然一边感慨,一边挥挥手示意侍女退下。
侍女悄悄舒了口气,朝曹昂行了一礼,提起裙摆迈着小碎步跑得飞快。她离开后,空气中隐约浮动的一丝丝紧张气息彻底消散,动人的音乐声再度起,氛围恢复了之前的温馨惬意。
丁然换了个全新的话题:“听说湖阳君今日入城,沛王亲自迎接,送的礼物拉了一车又一车,百姓们都去围观了,街上堵得是水泄不通。”
曹昂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放下筷子,看向丁然,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丁然脸上的笑容愈发满意,他摇头感叹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人家在娶亲,当真好大的排场。”
曹昂给出了一个中规中矩、没有争议的评价:“袁公路霸占豫州时横行乡里,肆意剥削,湖阳君将他驱赶,百姓们自然欢迎她。”
“哈哈,确实。”丁然附和着笑了两声,身体略微前倾,靠近曹昂的方向,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大公子可去凑热闹了?有见到湖阳君长什么模样吗?听说有许多小郎君写诗赞颂她,说什么‘容色倾城,回眸生花’之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回眸生花?曹昂微微一哂,心想那双眼睛的确很漂亮,但与其说是花,倒不如说是出鞘的利刃更为贴切。
丁然三言两语勾起了曹昂已经平复多时的心绪,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不久前的街道上,与骑白马的红衣女郎隔着汹涌的人潮视线相对,短短一瞬间,他有种被冰冷剑锋抵住喉咙的窒息感,胸腔中的心脏感知到危险,怦怦狂跳起来,同时呼吸却不自觉地放到了最缓,似乎生怕动静稍微大点,就会惊扰到沉睡的猛兽。
那可真是……太刺激了。
曹昂定定神,端起杯子喝光最后一小口酒,面上一派沉稳,“见是见了,但离得太远,没看清楚。”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丁然叹道。
接下来的时光分外平和,两人随意聊着最近流行的传闻,亲亲热热地吃完饭,亲亲热热地话别。
丁然坚持亲自将曹昂送回府。
曹昂目前下榻在曹操以前居所,跟丁府一个城东一个城西,隔着整座城。他极力推拒,诚恳地劝丁然早些休息,毕竟风寒刚好点,要是再被夜风一吹,又着凉生病了,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丁然感念外甥的体贴,退而求其次,唤来他用惯的忠仆亲自相送。
这次曹昂没有推辞,他对丁然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潇洒转身,跟随仆人走入深沉的夜色中。
等曹昂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丁然脸上的笑容像落入火盆中的雪花一般融化了,他反手脱下狐裘,搭在臂弯里,犹嫌闷热,干脆往后一丢。
丁然的儿子从侧面回廊绕过来,避开了曹昂的行动路线。迎面扑来一道白色的影子,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发现是父亲之前穿的狐裘,便小心地捧在怀里。
“父亲,”他面露犹豫之色,低声问道,“您是不打算继续为姑丈……”
“你说什么傻话呢?”丁然隐秘地翻了个白眼,截断儿子的猜测,“不给等着他亲自带人来抢吗?”
丁小郎君:“……”
虽然这确实是姑丈能干出来的事,但您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吧?
年轻的小郎君风中凌乱,“那您怎么……”
“该给还得给,但不能轻轻松松就给出去了,”丁然将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处搓了搓,“谁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去?谁知道你那位好姑丈还会再遣人来几次?你不得给自己留着点吗?再有两三回,咱家的家底儿都要被他掏空了!”
丁小郎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吕昭在谯县休整了三天,之后护送沛王夫妻回了治所相县。
沛王手下并没有多少人马,战斗力也不强,都是养着充门面的,他留了一些亲信看家护院,然后将其余部曲全都交给吕昭指挥,拜托她总揽沛国境内的一切军政要务。
“我欲上表您为沛相,不知您意下如何?”沛王小心地询问道。
吕昭总不能一直待在沛国不走,他必须得想个办法把双方的关系捆得更加亲密一些,使她不会轻易做出抛弃沛国的决定。
联姻是个好方法,士族豪强们就是靠着一代代互相娶嫁,以血缘为枢纽,逐步构建起一张牢固的关系网络。
但无奈自己不争气啊!既生不出能跟吕昭结拜的女儿,也生不出能嫁给吕昭的儿子!
就在沛王长吁短叹的时候,王妃站出来,给他点了一条新思路:“殿下可举荐湖阳君为沛相。”
毫无心理准备的沛王震惊得瞳孔地震。妇人做官,闻所未闻!放眼整个汉朝都没有如此荒谬的事,哪怕再往前捣腾几千年也没有!
“你欲教天下人都耻笑你夫君吗?”沛王呆滞地问。
“殿下此言差矣,”王妃理直气壮地说,“您觉得如今的湖阳君与一郡之守、一州之牧有何区别?”
沛王的脑子艰难地运转着,CPU都快被烧干了,他绞尽脑汁半晌,得出的结论是没什么区别。
无论旁人承不承认,吕布出征在外,如今执掌南阳、颍川、汝南和汉中四郡的人就是吕昭,郡内一切大小事务皆需她定夺,她不拍板,谁也不敢擅自做主。
如果一个人,她住在太守的府邸,干着太守的工作,履行太守的职责……那她就是太守啊!
“除了湖阳君,还有哪位‘天下人’能襄助殿下抵御贼寇的入侵吗?”王妃又问。
沛王缓缓摇头。
沛国乃四战之地,邻居们还一个比一个凶残,曹操和陶谦已经对他下手了,吕昭是唯一没欺负过他的和善人,不仅不欺负,还帮忙剿匪,震慑周边。
条件都罗列得如此清晰了,最终谁会中选,一目了然。
王妃铿锵有力地做出总结:“谁因此事讥讽殿下,谁便是人头畜鸣,非愚则歹!”
沛王悟了,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他握住王妃的手,诚恳道:“卿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至于小皇帝,或者说执掌尚书台的王司徒会不会同意,并不是那么重要。汉室衰弱,能守得住司隶就不错了,哪还有多余的能量将触手伸到沛国来?沛王只需要让吕昭看到自己的态度和决心就好。
听了沛王的建议,吕昭略感惊讶,这可是第一个提出要表她为官的人。
她莞尔一笑,坦然接受:“多谢殿下厚爱,在下定不负所托,尽力驱逐敌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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