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火把组成的耀眼光芒穿透漆黑夜幕, 照亮了前方的空地。
曹昂骑在马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战局,看了一会儿, 他忍不住感慨道:“真乃壮士也。”
经过惨烈的厮杀,都伯受到了更加严重的伤,左臂挨了一刀,后背中了一箭, 鲜血不要钱似的沿着盔甲的缝隙汩汩流淌。但他仿佛完全不知痛苦,也没有疲倦,挥刀劈砍的动作不见半点迟滞。
春草奋力解决掉一个敌人, 刀却卡在了对方的骨缝中拔|不出来, 她只慢了这半拍,便被另一个敌人抓住机会,挥刀砍下。
春草果断松手, 就地一滚,勉强避开刀锋,与此同时, 斜里冲出一匹黑马, 狠狠撞翻了偷袭的敌人。
“你怎么来了!”春草灵活地翻上马背, 大声问道。
“没箭了。”荀采回答。
她谨记貂蝉强调过无数次的“补刀”,握着刀朝下一扎, 捅|穿了敌人的胸口。明明四周的局势一片混乱,但刀身没入肉|体时发出的“扑哧”声却显得异常清晰, 她没有低头去看,任凭温热的鲜血溅满衣摆,然后拔|出刀,纵马转向下一个目标。
“那是……妇人?”曹昂微微一愣, 心想军中怎么还有妇人?难道是逃走的徐州百姓?
被袁绍派来协助曹操的朱灵把手搭在眉上眺望,“嚯,刀法不错啊,难道是湖阳君的女兵营?”
此事曹昂也略有耳闻,是从兖州那些为他父亲效力的士族口中听到的,而兖州士族的消息来源自然是汝南士族。士族们之前把这事当成笑话讲,嘲讽湖阳君牝鸡司晨,治下怪象频出,并以此论证世间已经没有纲五伦可言了。
曹昂自小跟随父亲辗转四方,不止一次见过为避灾祸逃离家乡的百姓们饿死在半路上,荒野中躺满了尸体。与那些大部分时间都端坐在干净的堂屋内,穿着漂亮衣服,用着精美吃食,和亲朋好友侃侃而谈的士族们相比,他更能理解为什么有的女人敢站出来拿起武器——她们的亲人都死绝了。
比起这个,他更好奇为什么这些士族在谈起湖阳君和她的女兵营时如此义愤填膺,女兵跟他们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大公子,”被曹操派来给儿子压阵的于禁恭敬道,“是否还要继续?”
路过上一个战场的遗迹时,跟随大部队行动的青州兵们看到了落单同伴的尸体,立即就疯魔了,纷纷叫嚷着要报仇,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青州兵由曹操亲手收编,仅听他一人调遣,连身为继承人的曹昂也不太能指挥得动,于禁就更别提了,再加上青州兵的名声实在不敢恭维,总是干些上不得台面的劫掠勾当,而且他们不仅抢敌人,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抢,不少将领的部曲深受其害,却敢怒不敢言。
因此这俩人内心深处其实对青州兵的生死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见他们愿意打头阵试探敌人的虚实,也就没阻拦。
但现在已经没有试探的必要了,对方不到十人,就把青州兵打成了这副狗德行,等日后消息传出去,他们丢脸不要紧,曹操跟着丢脸,勃然大怒,这责任谁来负?
“不要再做无畏的消耗了,”曹昂眉头紧皱,“速战速决。”
于禁得令,正要指挥部曲冲锋,忽然从风中捕捉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雷鸣声。他眺望远方,看到一线火光正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快速推进,瞳孔猛地一缩。
“不好,”于禁高声喝道,“敌军来袭!列阵!”
*
一个,两个,个……数不清楚。
荀采已经忘记自己到底砍翻了多少个敌人,她实在懒得数了,反正总还会有新的补充上来。
简直就像是一群讨厌的蝗虫。
刀卷刃了,就扔掉,从地上捡起来一把继续砍。
同伴倒下了,就补上他的位置,尽量保持阵型的完整。
但随着敌人源源不断地压上来,他们这些人终究还是被团团包围,陷入了绝境。
没有完好的刀了,还站着的同伴也越来越少,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口,温度和体力随着血液的流失被快速消耗殆尽。
当又砍翻了一个敌人,却拔不出|插|入他身体中的刀时,荀采选择松开手,放弃刀。
她知道是时候了,该到此为止了。
在接受了即将死亡的事实后,荀采迟滞许久的思维再度缓慢运转,胸腔中慢慢涌起一股酸涩之感。
事到如今,说什么后不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战场就是这样残酷的地方,谁都可能有去无回。她唯一放不下的,是还在眼巴巴等着她功成名、衣锦还乡的女儿。
……好吧,还有那个男人。
又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就在荀采的思绪渐渐飘远时,她忽然感觉有人从背后用力推了她一把,她面朝下栽倒在地,血腥味和着烂泥的潮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身上压着一具沉重的躯体,春草哑着嗓子在她耳畔吼道:“战场上发呆,你不要命了!”
温热的液体沿着脖颈流淌,荀采愣了愣,才意识到那不是她的血。原本已经力竭的她不知道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翻过身坐起来,接住了滑落的春草。
“你……你伤到哪儿了?”荀采抖着手在春草身上摸索,往哪儿摸都是一手粘腻冰冷的血。
“别哭……省点劲儿……逃命……”春草还在咧着嘴笑,但笑得非常难看,“我活不了啦……你——”
“闭嘴!”荀采以为自己吼得很大声,但实际上跟蚊子哼哼也差不多了。
她摸到一处撕裂的伤口,扯下一截衣摆,团成团试图去堵窟窿。但是没有用,鲜血很快将布团浸得湿透。
“你不能死……”荀采直勾勾地盯着春草,眼底盈满恐惧,语无伦次地说,“……你死了……你死了你儿子怎么办呢?!我是不会给你养的!”
春草的眼神逐渐涣散,她茫然地呆了几秒,才意识到荀采在说什么,忍不住又笑了,“哎呀……不好意思……我是骗你的……”
荀采:“……什么?”
“傻瓜……”春草抬起冰冷的手指,她想像往常一样去搂年轻女郎的肩膀,但实在没力气,只能退而求其次,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除了你……我们都没有……亲人了啊……”
“……我曾经……有个儿子……被贼寇杀了……还是饿死了……奇怪……不记得了……”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荀采的眼中坠落,“啪嗒啪嗒”砸在春草脸上,将她已经脏兮兮的脸糊得更花。
“你别哭,”荀采哭着说,“从今往后,我女儿就是你女儿,她可乖了,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我没哭啊,是你哭了,春草无奈地想。
困意如铺天盖地地席卷,春草真的要睡了,但眼睛合拢的前一秒,她看到一支利箭迎面而来,瞄准的是……荀采的后脑!她的头盔在战斗中遗失了!
春草悚然一惊,想像之前一样将荀采推开,但别说抬手,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绝望地、眼睁睁看着箭越来越近。
空气被狂风撕裂的声音压过了冷箭的绵响,侧边飞来另一支箭,二者几乎呈直角相撞,而后沿着被强行改变的轨道,擦过春草的肩膀,双双掉落在地。
第二箭紧紧咬着第一箭的箭尾飞来,“噗”地命中又一个冲上来的敌人的喉咙,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的躯体击飞,重重摔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
“放箭!”冷冽如刀的女声下令。
箭矢坠落,如飒沓流星,组成包围圈的敌人们顾不上补刀奄奄一息的斥候小队,纷纷举起盾牌抵抵挡。
全副武装的战马群踏着惊雷般的声响呼啸而来,遥遥领先的雪白骏马却未着任何甲胄,伏在它背上的人亦是如此,那身单薄的红裙在黑夜分外显眼,宛若死神降临!
吕昭拎着马槊切入战局,在肉|体与金属相撞的可怕“砰砰”声中,她干脆利索地将包围圈撕开一道缺口,紧随其后的重骑兵如潮水般淹没了敌人。
马蹄无情的践踏、痛苦的哭喊、绝望的尖锐嚎叫、金属撕开血肉的声响……各种声音交汇成一支死亡的奏歌。
“长牌兵上前!架盾!”于禁纵马在军阵之间游走,扯着嗓子大声吼道,“枪兵结阵!弓箭手准备!”
“大公子,请您后退。”朱灵“唰”地拔刀,准备保护曹昂,“这里危——”
朱灵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他惊恐的眼神中,正前方凌空飞来一道黑沉沉的影子,竟然是吕昭抡圆了胳膊扔出去的马槊!
马槊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咚”地落地,深深插|入曹军前方五十步的位置,裸|露在外的尾端剧烈地摇晃着。
吕昭举起手,她身后的骑兵们集体拉紧缰绳,听从命令稳稳地停在原地。只有白露霜载着她又往前小跑了一段距离,在马槊旁停下。
刚才还在惨烈厮杀的战场忽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清火把燃烧的哔剥声。
“传我命令,都不可轻举妄动。”曹昂全身紧绷,一字一顿地说。
青州兵们露出不服的神色,打算跟曹昂辩解一番,却见于禁反手拔刀,面无表情地说:“违令者斩!”
吕昭没到之前,他们把她的斥候都杀了,事后还有推脱的余地。
但她现在亲自来了,她的斥候还没死,这事就显得很难办了。
曹操的战斗力远高于陶谦,可他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缺粮,去年征讨陶谦,本来形势一片大好,最后粮食用尽,不得不还,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粮食不够,曹操再用兵如神也白搭,对上孱弱的陶谦,结果是撤退,对上兵强马壮的吕昭,恐怕就不是“粮尽而还”那么简单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以他们现在的实力,确实惹不起吕昭。
看看她身后那铺天盖地的重骑兵,什么样的家庭啊,能养得起那么多重骑兵!袁绍看了都震惊!
曹昂和于禁交换了一个眼神,于禁将自己的部曲调至前排听令,受到排挤的青州兵们只好悻悻退下。
“久闻湖阳君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于禁试图先发制人,“不知您欲往何处去?”
我们都已经打到下邳了,谁打下的地盘归谁,在我家主公明确表示不要之前,这里就是他的领地,您多少得避讳一下吧?
“出游,打猎,探亲访友,”吕昭不接茬,假装听不懂,“夏日景色甚好,合该四处转转。”
于禁:“……”
他瞬间有种被没煮熟的汤饼噎住喉咙的憋闷感。
“怎么,这里你们来得,我来不得?”吕昭挑眉,“徐州牧或者下邳太守有意见,请亲自来找我,我给他一个说法。”
她懒洋洋地笑着,慢条斯理地拔|出腰间佩刀,敲了敲马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今日我就守在此处,尔等敢越过这根马槊一步,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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