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 吕昭召集众人开了个会。
吕布刚被拉进来的时候困得迷迷糊糊的,朦胧间听到一连串的“咻砰”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惊得整个人瞬间清醒, 看到了银河倒悬的天空中, 一束束五颜六色的光接二连三升起,绽放成大团大团鲜艳的花。
吕昭和魏夫人笑容满面, 手挽着手站在烟花下。四周没有其他人, 吕昭恢复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活泼,一手提着裙摆, 一手牵着母亲, 迈着轻快的步伐, 脆生生道:“父亲——”
吕布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他大踏步地迎上去, 抱起魏夫人举高高,还原地转了个圈,魏夫人猝不及防双脚离地, 惊得低呼一声,脸颊涨得通红, 攥起拳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夫君的肩膀,“都一把年纪了……像什么样子,快放我下来!”
吕布嘿嘿一笑,放下夫人, 又把满脸期待的女儿举了起来。
魏夫人整理着衣襟, 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倒是没再说什么“不像话”。
“看来有好好吃饭,”吕布点点头, 又用手比划了一下吕昭的身高,感觉更加满意了,“也长高了一点,不错。”
吕昭闻言忍不住想笑,她爹倒是挺实事求是,不像她娘几分钟前刚见到她时,摸都没摸,脱口而出“你怎么又瘦了”。
当然,她的体重增加与吃饭无关,只是身高增加后,体重也跟着正常生长发育了。
“没人看着了,她现在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子。”魏夫人“哼”了一声,还记着吕昭把她派去的侍女打发回来了这件事。
虽然她明白女儿是去打仗的,不是享福的,也明白女儿不喜欢在待遇上搞得多特殊,再用这种特殊来凸显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一回事,母亲总是会担忧孩子出门在外过得好不好。
“夫人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吕布有点委屈。
“她小孩子没点轻重,你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能怠慢自己不成?”魏夫人抬手将鬓角的碎发拢去耳后,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脸颊泛起的一抹绯红。
吕布:“……”
醒醒啊夫人!吕布的心里有个小人在呈“呐喊”状咆哮。论年龄柔柔都十八岁了!论能力和功绩,要不是王允那老头子从中作梗,她现在怎么也能混上个太守的职位,那可是两千石的高官!她跟没轻重的小孩子已经八竿子打不着边了!
吕布的眼神一言难尽,看起来很想蹲到墙角去em。
吕昭忍着笑,绕到后面去,一手推一个,推着他俩往前走。
一家三口缓缓而行,穿过两侧开满琪花瑶草的古意回廊,悬浮在半空、随风轻轻上下浮动的碧玉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为他们照亮前进的道路。
风中传来隐约的读书声,吕布放缓脚步,将视线投向远处高低错落的宫殿群,眼神逐渐变得悠远,这说明他并没有看特定的东西,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过了几秒,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这里是你以前的住所吗?”
魏夫人目光闪烁,飞快地看了吕布一眼,拽了拽他的袖口。
吕昭微微一愣。
吕布和魏夫人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我女儿是下凡的神女”这一听上去过于离谱的设定,也从来没有要求她展示神迹,更没有尝试让她用神迹去办一些普通人——包括钞能力在内——办不到的事来惠泽自身。
他们表现得太过淡然,以至于吕昭忽略了这本身就不合理。
如果是我——吕昭代入了一下自己——某天我听到女儿对我说“妈其实我神女,投胎到咱家”,我会有什么想法呢?
第一反应估计是“区区神女算什么,你妈我当年在无限游戏里纵横驰骋,跟各路bss谈笑风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修炼呢”。
等吐槽完了,再怀疑一下女儿到底是中二期小说看多了,还是被人夺舍了,还是像她一样……反正只要不是被夺舍,那就随便孩子野蛮生长。
离谱的情况她见得多了,才能做到冷静从容地面对,不失优雅地吐槽。但吕布和魏夫人显然在此之前没有机会经历类似的事情,他们不应该这么平静,他们应该……也是震惊和惶恐过的。
他们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了,尽管那个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只短暂地在魏夫人的肚子里待过一段时间,但孩子与母亲血脉相连,它离开的时候,魏夫人痛得心都要碎掉了,他们是绝对无法接受再失去一个孩子的。
所以无论有多害怕,有多担忧,都只能狠狠地、用力地压进心里,不流露出分毫异常,生怕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一切变得无法挽回。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的吕昭闭了闭眼睛,心里像是有数不清的柠檬被碾碎了,酸涩的汁水流了满地。
“……算是吧。”吕昭轻声回答。
“喔,比皇宫可气派多了。”吕布很刻意地点点头,双手胡乱比划了两下,“看来……嗯……你那个……该怎么形容,就是你上一辈的父母——”
他想说你的神仙爹妈对你很不错啊,但这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拽不出来。
魏夫人握住吕布的手,重重一捏,示意他别乱讲话了。
“没有,”吕昭从后面绕到了前方,她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两人,声音干涩,“我以前没有……父母。”
这是实话。吕昭的幸运E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她刚出生不久就被遗弃了,是一位拾荒的奶奶路过桥洞,发现了饿得直哭的她,心软将她抱回家,喂稀粥喂活了。她十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剩下她一个人孤苦无依,靠着学校老师和左邻右舍接济照顾,磕磕绊绊地长大。
所以她才会在想起了前世的记忆后,第一反应是一定一定一定要避免父母走上与历史相同的道路,滑向死局。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内,因为脑子里存在着两世截然不同的体验,它们时时刻刻互相拉扯,导致吕昭在面对父母时,其实有点手足无措,小心翼翼。
当时她觉得自己掩饰的挺好,现在看来,估计他们早就察觉了,只是单纯地以为她是听到了被退婚的消息,心中难过。
吕昭是第一次给人家当女儿,吕布和魏夫人也是第一次给人家当父母,彼此都没什么经验,谨慎地一点点试探着。
“……啊?”吕布应该表现的是惊讶,但他尾音拐了个上扬的弯儿,流露出明显的惊喜,听得魏夫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借着长裙的遮掩狠狠踩了他一脚。
“我是……嗯,天地孕育的生灵,”吕昭睁着眼睛一本正经地扯瞎话,“没有别的父母。”
“只有你们。”她无比认真地说。
吕布还好,只是普普通通地喜上眉梢,魏夫人当即就红了眼眶,她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抽噎着一把将吕昭搂进怀里,“我苦命的儿,你以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吕布环顾四周,看了看规模远超皇宫的宫殿群,嘴巴微微张开又闭紧,明智地没有说出任何可能会挨揍的话。
“都过去啦,”吕昭窝在魏夫人怀里撒娇,“现在最重要。”
魏夫人点点头,她悬吊已久的心终于妥帖地落回了原处。
*
哄好魏夫人,吕昭又叫来一堆她捏的假人仙女陪着她娘四处转转看风景,然后才跟吕布进了开会的堂屋。
其他人已经到齐,等待了一段时间,见两位上司终于来了,纷纷行礼。
吕布递了个眼神,从甘宁开始,大家依次讲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甘宁率领临时组建的水军沿长江向东北一路航行,抵达白帝城。吕布在益州打了两年仗,该知道消息的都知道了,除了以赵韪为代表的本地大族担心吕布会跟刘焉一样打击地方豪强、因此顽强抵抗外,绝大部分普通人的态度都是“别管谁赢,赶紧决出胜负停战好好过日子吧”,于是在发现有水军顺流而下时,白帝城的守军们根本没有半点抵抗的意思,直接投降了。
孙坚攻打巴郡其他城池时,携带了一封甘宁所书的劝降信,有这位地头蛇作担保,从中游说,他遇到的阻碍也几乎等于没有,再加上他本就作战勇猛,接连克定城池,行动非常顺利。
吕布这边稍微有些波折。赵韪明白自己干了这么多破事,一旦战败估计难逃一死,因此坚决躲在城里不出来。吕布数此尝试攻城,都被高大坚固的城墙挡了回去,最后还是刘瑁的手下趁着月黑风高之际打开城门,将吕布的军队放了进来。
先登的高顺严令禁止士兵们骚扰百姓、焚烧民房,部队直冲州牧府邸。听到消息的赵韪见大势已去,拔剑自刎了。
“刘叔玉的手下?”吕昭略微扬了扬眉。刘瑁不是跟赵韪意见一致吗?
代吕布讲述的贾诩保持着双手交握的姿势,淡然道:“刘君郎去世后不久,刘叔玉就染上了瘟疫,虽然后来治好了,但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很虚弱,只能将大小事务尽数委托给赵韪和吴懿负责。半个月前他突发狂疾过世,赵韪封锁消息,秘不发丧。”
吴懿的妹妹是刘瑁的夫人,吴懿已经投降了,刘瑁也死了,剩下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困在州牧府,表面地位尊崇,实际上谁都能给她脸色看,日子过得并不好。这种情况下,她只要不傻,肯定会倒向哥哥。
刘瑁已死,那法正……吕昭眨眨眼睛,看向荀攸。
荀攸接收到了吕昭的询问,难得露出些许苦恼的神色,他叹了口气,说道:“孝直差点儿将刘叔玉拖出来鞭尸,被我拦住了。”
吕昭:“……”这小暴脾气,什么伍子胥行为。
郭嘉忍不住笑出了声:“真乃性情中人。”
法正鞭尸未遂,黑着张小脸愤愤地走了。荀攸本来想将刘瑁就地下葬,与刘焉埋在一处,也算父子团聚,但刘璋匆忙赶来,请求吕布允许他将父亲和兄长的灵柩送回老家江夏竟陵。
这个请求很合理,吕布没有拒绝的理由,便同意了。
刘璋又道皇帝派他来劝降兄长,没有完成任务,是他的失职,在扶灵回老家之前,他须得先回长安向皇帝谢罪。
这个要求也没什么问题,天地君亲师,君排在亲面前,刘璋自然得以公务为重。况且刘瑁在朝廷那里可是实打实被扣上了“作乱”的帽子,距离谋反只差一步,以前他活着时,还有个用来制约、消耗吕布势力的作用,因此朝廷没有赶尽杀绝,还派刘璋去劝降,现在他死了,唯一的用处消失了,为了表彰新任益州牧的功绩,刘瑁作乱的问题很快会被提到台面重新讨论,刘璋若是不能趁机分辨清楚,届时他俩留在长安的两位兄长很可能会受到牵连被下狱。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逻辑也非常通顺,但吕昭总有种别扭的感觉,具体哪里别扭,她又说不上来。
“刘季玉就这么走了?”她追问。
“对,”吕布说,“他把刘家剩下的仆从和东西都带走了,喔,吴夫人留下来了。”
吕昭嘴角一抽,心想爸你为什么会专门记得一个吴夫人,这实在不像你,想当年王老头试图对你使用美人计,你却只跟他谈养女儿的不易。
“唉,”吕布长叹一声,显得分外忧愁,“子远拜托我帮他妹妹做个媒,他实在是太诚恳了,我没好意思拒绝。可我连女婿都没有,去哪里帮他妹妹做媒?”
吕昭、貂蝉和蔡琰对视一眼,姐妹三人眼中是同样的无语凝噎。郭嘉又想笑,但是强行忍住了。荀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陈群剧烈地咳嗽起来。贾诩闭上眼睛。荀攸目光放空。高顺低着头研究桌面上的花纹。王粲张嘴打哈欠,打到一半被徐庶从桌子下面悄悄踹了一脚,委屈、不解、谴责地注视着好友。
这一刻,除了王粲,大家心中的念头是一致的:吴懿的意思明显是问您愿不愿意娶侧夫人吧!
想想吴夫人曾经被相士批为极尊贵的命格,一般人估计也不敢娶她。
“你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吕布看着吕昭。
所有人:“……”主公!您醒醒啊主公!您今天怎么啦!
“没有,”吕昭平静地提醒道,“您连女婿都没有呢。”
吕布拍了拍脑门,“也对。”
死一般的寂静中,吕昭开启下一话题,简洁但完善地讲述了一遍目前青徐二州的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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