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十二年,秋。
这日傍晚,天高旷远,赤轮沉西。橘金的光,将陈留郡中那一座座楼阁的影子,拉得很长,似一个个立于夕阳下的武士,在静默中俯视郡中百态。
镌有陈留王府字样的马车,缓缓从巷中驶来,那中年车夫手中的鞭子,甩在马背上,才能叫那畜生喷个响鼻,蹄下快上两步。
不多时,车夫勒马,马车在陈留王府门前停下。
车夫和坐在一边的小厮一同下车,车夫去马车后取脚踏,小厮则冲那车帘行礼道:“王爷,到了。”
一只骨骼分明且又修长的手,挑起了车帘,露出男人玄底掐金丝的蟒袍来,精致的纹路,贴合他紧窄的腰线,顺长垂落在脚面上。
男人身上飘出一段酒香,平素精厉的眼,此刻眼皮却落得缓慢,显是被席上那几壶酒疲了精神。
待车夫放好脚踏,晏君复深吸一口气,从车上缓步下来。
夕阳爬上他玄色嵌宝石的簪冠,同那蟒袍上的金丝,一同悄无声息的闪过流光溢彩的细微光芒,整个人望之贵不可言。
正欲回府,晏君复脚步微凝,转身又从马车上取下一个烫金的请帖,拿在手里,目光黏在上面,流出充满期待的希望。
可他似又想起什么,神色间漫过一丝烦闷,眉峰微皱。半晌后,他轻叹一声,给自己回了些劲儿,方将那请帖拿好在手中,这才往府中走去。
一路穿廊过巷,最终进了后院一扇月洞门,刚进门,便见一抹青绿的身影,从廊下长椅上起来,放下手里的绣盘和针线,朝他迎来:“王爷回来了?”
晏君复见林清见过来,方才还望之生畏的脸上,漾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有些迫不及待地抬起手中请帖,欲说什么。
怎知他未来及开口,却见林清见恭敬行礼:“妾身见过王爷。”
晏君复期待了一路的热切,便被这行礼,一下给浇灭了。就好似自己若再按照预想中的那样高兴的说,在她这恭敬的行礼下,会显得格外的轻浮。
晏君复干涩的笑笑,只觉自己刚想松快片刻,便复又被林清见架上了高台。
他本想着开开心心跟她说,可面对安静守礼的林清见,话到嘴边,又成了诉公事般的得体:“皇兄迁人送了请帖来,让我们今年中秋回长安参加家宴。我想着,不如我们早些走,走慢些,灵修和灵琅大了,路上让他们多出去看看,长长见识。”
林清见闻言,对晏君复道:“王爷本意是好,可这次奉皇命回京,无法藏着身份出门,路上少不了劳师动众,到时排场护卫等安排下来,恐又是一笔极大的开支,若被有心人利用,怕是会给王爷留下话柄。”
晏君复听罢,心头嗖一下窜上一股子火气,又是这样!
他是个王爷,借着回京,想带儿子女儿出去逛逛怎么了?
姑且不说往日里他本就低调,便是他想日日带着妻儿出去游山玩水,费钱费力,谁又能说什么?
晏君复不愿与林清见吵架,只道:“王妃担忧过头了,只是带着灵修和灵琅一路慢慢玩儿回去,又能给别人留下什么话柄?”
林清见道:“可是王爷,俩孩子还小,就算带他们出去,又能记住什么?倒不如按时启程,也省得落下他们二人的功课。”
晏君复面色已有不快,他强压着火气,看向她,忍耐着好言解释道:“我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带你们一起出去走走。”
和心爱的妻子,再带着疼爱的儿子女儿,一家四口,一起玩儿一路,不开心吗?
林清见闻言静默半晌,随后轻叹一声,向晏君复行礼道:“您是有封地的王爷,怎好像旁人一样闲散?况且,我合该在府中操持家事,教导孩子,能跟着王爷回京已是恩典,实在不好再抛头露面。而且灵修和灵琅,他们这个年纪,脑子最是好,应当好好读书才是。”
“林清见……”晏君复沉声,脑海中莫名出现这八年累积下来,所有那些不愉快的琐碎细节。
一股怒意直冲晏君复脑门,未及思考,话已脱口而出:“你想让两个孩子,长大后都跟你一样死板无趣吗?”
林清见闻言震住,如水般清澈眼里,满是诧异,不敢置信的看着晏君复,似有些怀疑般的问道:“王爷竟是这般看我?”
晏君复心里的不快,早已积攒了许多年,眼下也不想再忍,直言道:“不然怎么看?成亲八年!这八年来,你有一天把我当成过你的夫君吗?从前开口世子,闭口世子,现在开口王爷,闭口王爷!你知不知道我叫晏君复!”
晏君复越说,心里的怒意越压制不住,将这八年来积攒的所有不快,一股脑尽皆倒了出来:“人就活这一辈子,幼时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爹娘管着。可为何我成年了,甚至娶亲生子了,还能娶回来一个‘娘’!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我心里没数吗?用你时时刻刻紧守规矩?”
晏君复抬手指一下身后的院落:“这是王府没错,可这也是我们的家!出门在外端着受着已经够了,为何回到家中,面对你,我还要做个王爷?”
晏君复用力揪起自己身上的蟒袍:“我为什么就不能脱下这层皮,毫无顾忌的和你说笑有加?”
“为什么我每一次,想要和你说些贴心话,你都能用这一副客客气气的笑脸给我挡回来?”
“就连新婚当夜,洞房花烛,都是听着你的话,一步一步未曾废礼。那时我以为你是和我不熟悉,时间长了便好了。可是林清见,八年了!你还是对我这么一副疏离寡淡的模样。你到底是不爱我,还是天生就这么呆板无趣?”
成亲八载,林清见从未见过晏君复这么言辞犀利的模样。她怔怔的看着晏君复,早已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她根本未曾想到,她这么小心翼翼的在他身边侍奉八年,最后在他心里,居然会是呆板寡淡,死板无趣。
难过的事不敢跟他讲,王府所有琐碎的事,再麻烦她也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她扛下了她遇到的所有麻烦和委屈,尽量在他面前做一个娴熟得体的王妃,可是最后,他竟是会觉得,自己呆板无趣。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从林清见的眼眶中簌簌落下,她忙伸手拂去,手指却是眼可见的颤抖。
晏君复见她落泪,心兀自一疼,正欲上前安慰她,可想起这八年来积压在心中的不愉快,他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只低眉,重重叹了一声。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林清见的时候,是少年时在林家读书那阵子。有天林家的公子们说,林家回来个妹妹,是幼年被奶娘偷走丢失的那位。
他便凑热闹去看了,只那一眼,他便书信回陈留,让父王为自己说亲。
念及往事,晏君复叹道:“清清,我只是想要一个相爱无间的妻子……”
从前他以为,他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不过就是一个心心相印的人,一个能和他白首不相离的人。
他不像别人一样,要无数娇妻美妾,也不像别人一样敛财无度,广罗天下美人。
他以为,和别人那些愿望相比,他的愿望真的再简单不过!他只要一个人,只想要一个,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爱人。
但是现在他才知道,坐拥无数娇妻美妾容易,但能得一个真正有共鸣的爱人,是多么不容易。这些年不是没有试着跟她沟通过,但每每鸡同鸭讲,她又是一副礼貌得体的模样,根本无法深入交流。
林清见的泪水簌簌的往下落,这么些年,她从未在人前失过态。她忙转身,伸手捂住嘴,提裙跑出了月洞门。
晏君复看了眼她的背影,终是重重一声叹,伸手捏着发胀的太阳穴,回屋在贵妃榻上躺了下去。
林清见独自一人,站在王府的池边回廊里,看着池中的倒影发呆。
林清见在池边站了许久、许久,直到脸上的泪水都被风干,她方才动了动站僵的腿。
她没能从小在林府长大,很多方面,她连最不受宠的庶出妹妹都比不上。
时至今日,她也算看明白了,麻雀终归变不成凤凰。
这也怪不得晏君复,他自小金尊玉贵,所见所闻于她而言皆是空白,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无论她多么努力去跟上贵人们的行止,他们二人的所思所想,依旧是天差地别……
晏君复不知在贵妃榻上躺了多久,直到外面天黑下来,他也没有起来。
迷迷糊糊间,他见一束光在屋中燃起,睁眼,便在桌边林清见熟悉的身影,他复又躺回去,伸手盖住了眼睛。
“晏君复……”
耳边传来林清见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晏君复微微一怔,取下手朝她看了过去。
她就这样背对着他站着,烛光在她身前跳跃,描摹出她姣好身段的轮廓。她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目视前方,平静吐出五个字:“我们和离吧。”
晏君复望着她烛火下的身影,心兀自一疼,可转念便想起这八年死气沉沉的时光。他明白,即便他不同意和离,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屋中很静,只听得见火舌吞噬灯芯的声音。
许久之后,晏君复轻声道:“好。”
说罢,晏君复翻了个身,转进了贵妃榻里侧,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脑子昏沉的厉害。
半晌后,他隐隐听闻林清见离开房间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屋中静得再无声息。不多时,晏君复便昏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梦里全然是这些年的时光,交错混乱,搅得他一夜不宁。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晏君复坐起身,伸手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便于此时,他忽地觉出不对来,他怎么睡在床上?他分明记得,他昨晚是睡在贵妃榻上的?
莫不是林清见将他挪回了榻上?可她那点儿小身板,怎么挪得动他,而且他还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正疑惑着,晏君复复又发觉不对,这房间,也不是王府,而是……
晏君复怔住,从榻上下来,光脚站在地上,四下仔细打量,一处也不敢放过。
可无论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房间分明就是他当年读书时,在长安住的那间。
晏君复立时便觉全身麻痹,整个人呆住,怎么他睡了一觉,就从陈留跑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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