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君复在郡守提供的房间里,小睡一个半时辰,待醒来后,便重套银甲,挎剑提枪,带兵出门,即刻往银岗山而去。
晏君复拒了康郡守陪同前往的请求,毕竟文官一步三喘的带着麻烦,只带了康郡守安排的衙役出门。
汉阳郡地势起伏大,忽而平坦,忽而一落千丈,入目甚是壮观,再往西便是羌人的地盘。
等到了散渡河畔,因地势而飞流之下的湍急河水,在耳畔摧出震耳的声响。
晏君复勒马在河边,□□骏马蹄子不安分的原地乱踏,风卷着河落激起的水雾,扑面而来皆是凉意。
晏君复一双精厉的眼,密密扫过河对岸的银岗山,寻着前世的记忆,找寻那入孔雀寨营地的入口。
然,寻了半晌,未见传闻中那狭隘夹缝。
晏君复便带着人,沿河缓步而行。对面的山头各自错落,大片的锋利岩石撑出山体,望之更显险峻。
晏君复就这般带着人,沿河找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在傍晚时分,见到了传闻中两山细小的夹缝。
晏君复见此,精厉的眼微眯。这夹缝委实隐蔽,堪堪够一人一马通过。若不是他早已留心,怕是很难在河对岸发现。
找到入口,晏君复唤来探子,指了指那两山夹缝,吩咐道:“扎皮筏,渡河,先去探一探。仔细别被发现,找到寨门,记路便回。”
三名探子应下,即刻扎皮筏,腰间缠麻绳做牵引,找了处河流平缓之地,渡河而去。
晏君复见三名探子进了夹缝,留了人在河边接应,方才带领众将士找隐蔽之地修整。
晏君复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抓着半块饼,有一口无一口的就冷水啃着,目光望着地面,若有所思。
若避过回到过去一事不谈,林清见和他说和离,不过也就是十几日前的事。
他不明白这八年来,为什么每次想要沟通,都无从下口。每次想和她交流,但一对上她的态度,就每每说不到点子上。
即便是变着法儿的提,带你出去玩儿,你要让自己轻松些,大可多做些鲜亮些的衣服……她还是都给他一一否了。
那天参加宴会回来,喝了酒,说话确实过了些,但也委实是他真心所想。
他真就不明白,即便过去在孔雀寨的日子,给她留下阴影,让她养成唯唯诺诺的性子,但嫁给他之后,从未让她受过委屈,王府里日子过得富贵又安逸,怎么就是抚不平她的阴影,打不开她的心扉?
晏君复轻叹一声,思来想去,也就只剩下一个缘由,她天生便是那样的性子。
三岁被奶娘绑架,自此失散离家。之后便在孔雀寨,在那罗刹女手底下讨生活,想来一步都不敢行将踏错,才养成那样谨小慎微,恭敬守礼的性子。
“唉……”晏君复轻叹一声,他心疼林清见的经历,但试过一次之后,他确实也对此感到无力了。
到了这个年纪,他已不似年少时那般锋利自信,觉得什么事,只要努力,就能做到。他已然接受,这世间有很多事,即便你心疼,你同情,但确实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将她救出来,早日脱离苦海,是他能为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到了戌时,探子还未有回来的迹象,晏君复便叫将士们抽空先休息,但不许扎营,自己则靠着一棵树,浅闭上眼睛。
一直到夜里丑时,在河岸接应的人,方才带着三名探子回来。
晏君复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便立时睁眼,起身,待探子到他面前,行礼后,问道:“如何?”
探子道:“回禀世子,那夹缝一路进去,便是一片茂密的荆棘林,乍一看根本无路,人完全无法通行。我等查探了许久,方才发觉那片荆棘林,只有前面一排是真树,后面皆是以特殊秘法风干的假林。其中充斥的杂草灌木,更是种植入盆中而埋于地下,随时可挖可挪。”
晏君复听着微微眯眼,难怪孔雀寨藏了那么些年,当真是隐蔽。
晏君复冲那探子一挑下巴:“接着说。”
探子便道:“我等便从石壁下挖了一条路进去,直到穿过整片荆棘林,方才见开阔的山道。山道上留有车辙印,马蹄印,一看便是往来有人,我等小心着一路上前,终在群山中一座矮峰上,找到了孔雀寨。”
康郡守派来带路的衙役一听,当即站起了身子,颇有些惊诧的看了看晏君复。康郡守不是说陪着走走便是吗?怎么还真被这位世子给找着了?这位世子,看来有点儿本事。
晏君复点点头,将所有将士都唤醒来,沉声下令:“出发。”
众将士趁夜色,连夜扎皮筏过河,陆续进入夹缝,将那片荆棘林踩平,一路骁勇无阻。
清晨的第一缕光,爬上银岗群山的峰头,将向东的一面,染得灿金夺目。
孔雀寨的哨兵已然见到晏君复的军队,神色大惊,立时回寨通报,孔雀寨即刻进入战备状态。
晏君复带人来到了孔雀寨寨门前,巨大的沉重的木门,背光而立,显得深沉厚重。寨墙上削尖的木头,和那哨台上弯弓搭箭的弓箭手,在地上拉出好长的影子,影影绰绰的落在晏君复的军队上。
晏君复抬手,身后一排弩兵便已搭箭上弩,对准墙上哨兵。
晏君复抽剑在手,厉声道:“陈留王世子晏君复,持圣上手谕,亲来剿匪。尔等早已暴露,开门投降,或可争取宽大处理。若负隅顽抗,休怪我今日踏平孔雀寨。”
孔雀寨众人闻言,听出晏君复必攻的决心,便知今日必有一场死战,只靠防守,怕是不行。而且孔雀寨隐蔽多年,一朝被发觉,四周怕是早已埋伏了许多官兵。
晏君复正欲下令开攻,却忽见那沉重的木门,拉开一条细缝,背后的晨光从那细缝中漏了出来,恍若在黑暗中开启的珠宝匣,流出金色的霞光。
晏君复放下正欲下令的手,随着大门渐渐打开,只见一人骑在马上,缓步走了出来。
背光,晏君复不太能看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清那人的轮廓,尚难辨男女。
那人一袭甲胄,高束的马尾在脑后随风而动,手持一杆长枪,枪尖斜指向地面,腰背挺直,目视前方。
晏君复眸色冰冷,轻道一声:“可惜了。”
那人若不是从孔雀寨中出来,这等灼眼风采,在官兵中,怎么也是少年将军的气质。
随着那人的渐渐靠近,晏君复勒缰绳的手忽地凝滞,呼吸在一瞬间错落,眸光如被淋胶般定住。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张熟悉万分的面容,与他同床共枕了八年的面容,他怎么可能认不出?
可他又怎么能认得出?
这叫他如何相信,眼前打马提枪而来的人,是林清见,是那个温婉贤淑的林清见。
通体漆黑的骏马在晏君复面前停下,但见林清见手中长枪凌空一旋,展臂持枪横在身侧。
她目光如炬,一双清亮的眸中剑影萧杀。
她就这般望着晏君复,觅不见一丝一毫谨小慎微的影子,厉声道:“你他娘的谁啊?想剿匪,问过我手里的枪吗?”
纵然声线纤细,可声音洪亮而又大胆,全无半点恭敬守礼之态。晏君复险些从马上跌下去,震惊的他完全回不过神来。
他根本无法将眼前的人,和他成亲八年的妻子联系在一起。他甚至都有些怀疑,林清见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妹。
可林清见没有双胞胎姐妹,眼前这名少女,只能是林清见。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许是震惊太过,晏君复本紧抿的唇微微下落,半口微张,久久无法回神。
晏君复心间一时百感交集,无数的疑问洪流般涌入脑海。
这居然是林清见。
这如果是她,那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和他成亲后的模样?
她不是说,孔雀寨是她毕生的阴影?
为何她今日显然是一个真正的孔雀寨中人?
万千疑问在晏君复脑海中翻涌流转,最终落定在一个问题上——她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晏君复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孔雀寨的生活,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阴影。
她从一个寨匪,一跃成为林大学士家的嫡女,又成为他的世子妃,她不适应,为了迎合改变的一切,她不得不收紧性子,谨小慎微。
而她那么努力改变如今的模样,在他面前做着乖顺的妻子,无非是因为……爱他。
是了,晏君复唇边轻落一笑,前世在她的眼里,他是她曾经想也不敢想的尊贵身份,许是怕他嫌弃她,所以才那么努力做着温柔贤淑,严谨守礼的世子妃。
可是,晏君复眸光莞尔,他纵然出身王孙,但从来就不是个迂腐古板之人啊。
时至此时,晏君复方才明白,过去八年,为什么一直沟通不了,实在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找到她心中症结所在。
而这个林清见,这个尚未被侯府找回的林清见,就是他真正想要的那类人,自信鲜活,大胆勇敢。
“哈哈……”晏君复低低笑了出来。
对面的林清见见此蹙眉,看傻子般打量晏君复两眼。
晏君复笑毕,抬手道:“众将士听令,退兵驻守山下。”他要好好跟林清见聊聊,看看她最真实的模样。
而且,他还有疑问想弄清楚,孔雀寨作恶多端,林清见为何会在此地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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