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跌落海平面，老旧的楼区小巷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哄哄喳喳”像拼命搅动的老式洗衣机。
“哎呦，听说没，街头开超市的老刘儿子找了个男人当老婆！”
“啊!真的假的？”
“呦呦，吓坏了，难怪那天晚上看到他和个男的搂搂抱抱！”
几个年轻女人围坐在茂盛的榕树下，二郎腿高高翘着，一手抓着把瓜子，一手麻利地将瓜子塞进嘴里，“咔嚓咔嚓”此起彼伏，活像首沉闷的曲子
有时眉头一皱，猛向外吐一口；有时听见什么好玩事，暗红的嘴轻蔑一挑，摇摇头又继续嗑着。
街道旁还摆着几处卖菜的，小贩坐在马路上，挤着凹陷的小眼，不停地张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像饥饿的鬣狗搜寻猎物，又时不时朝早已奄耷耷的泛黑菜叶喷水。
直到一个老人路过，他蹦地起身亲昵地拉着老人的手笑着说：“这还有点新鲜菜，看你老人家不容易便宜卖给你吧，我也要回家咯！”
说完他抓着一把菜在老人眼前晃晃，很快塞进袋子里，放到他的手上，拿了钱，跳着步子慢慢悠悠地拐过巷子回家。
狭小的小卖部里挤满了刚刚放学的学生，一个男孩低着头站在门口，小手紧攥衣角，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他便向后退去，不觉已在树荫下。
突然，一只拿着冰棍的手伸到他面前，背着篮球的另一个男孩，搭上他的肩膀，嘴里嚼着冰棍，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也不管听不听得清，就带着他往前走。
三楼的窗户半开着，昏黄的灯光，几株未开的水仙。陈风趴在桌子上，上面散落着几张塑封相片，还有一张写有“我喜欢你”的泛黄纸。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里，脸上布满泪痕。
“小秋，我好累。”
“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
他无力的抽泣声再次在空荡的房间响起，系了红绳的手抓了抓杂乱的头发，更深地沉下头。饭桌上的番茄炒蛋、蘑菇炖汤的热气散去，黯淡着失去色泽。
暮日的光在错落密集的楼房里辗转反侧，却未能射进他的窗。
-
“还剩最后一碗番茄炒蛋喽!马上开饭啦！”
女人欢悦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四副碗筷，两个一般大的男孩坐在中间。
“砰砰嚓嚓”厨房热闹的很，锅碗瓢盆一齐上阵，各显神通。
片刻后，女人迎着笑将菜放在桌子上说：
“小妹啊，姐就这点手艺，你刚住咱隔壁，一切都要适应噢。”
“谢谢，你太热情了。”年轻女人直挺着背，将手搭在腿上说。
“这有啥，都邻里邻居的，嘿嘿。”
女人边说边解下泛有油渍的围裙，坐在椅子上。她的脸暗黄，但遮不住眼睛里喜悦的光，布满细纹的眼，嘴角有一处小疤。
她拿起筷子，刚想夹菜，却发现对面一动不动的。她笑着说：
“吃不习惯吗？”边说边拿起柜子上的醋，
“听你口音像北方人，加点醋试试？”
她把醋推到那年轻女人碗前，女人扫了眼木饭桌，上面的点点油渍让她无法忍受，她只得微低下头，仍直着身子夹菜，身边的男孩也才开始吃饭。
“你儿子多大啦？”女人拿起饭碗收拾着，又随口问道。
“今年上六年级了”她轻轻扯出纸巾擦擦嘴，站起身说。
“那和小风差不多诶，快和哥哥打招呼。”
女人用手肘抵了抵身旁的男孩。他抬起头，怯怯地盯着顾秋。
顾秋穿着一件白色t恤，细碎的头发刚过眉梢，黑亮的眼睛，嘴角一扬，朝他笑着。
陈风愣了愣，男孩摆摆手对他说：
“弟弟好，我是顾秋，秋天的秋。”
他迟疑着小声说:
“你好，我是陈风，刮风下雨的风。”
顾秋点点头，跟着女人离开了房间，陈风目送他们进了门，手却忘了放下。
-
第二天，当陈风一个人在楼下荡秋千时，顾风偷偷跑到他身后，轻轻推着他的背，他先是一惊，偏过头看见白色衣角，便没说话。
然后，顾秋递给他一本漫画书，故意做着皱眉的样子说：
“我妈妈不让我看，我偷买的，你能帮我藏着嘛？”
陈风惊喜地看着那本漫画书，睁大眼睛问：
“你也看这个？”
顾秋被他突然地大声提问愣住。这其实是他随便拿的一本，只是看着很多人围着买，应该挺好看的。
顾秋肯定地点点头，翻开书说：“你帮我藏，咱们一起看。”便拉过陈风的手，一起坐在石凳上，专心致志地看。
陈风被漫画书的情节深深吸引，时而笑着、时而皱着眉、时而又疑惑地眨眨眼。全然不知顾秋的眼神哪里在书上，分明在他的身上。
只有陈风看得入神地说：“这个人果然是好人，太厉害了。”他才“嗯”了一声，看眼书，又继续看他，那认真的眼神像研究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直到夕阳西下，树荫边橘黄一片，他们才走上楼，陈风停在门口，想挥挥手对他说再见。忽然，顾秋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
“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砰——”顾秋已经回到了房间，因为他看到妈妈的车停在楼下，妈妈已经下班回家了。但陈风还呆立在门口，“朋友……朋友”他觉得脸上燥燥的，手里抱着的漫画书更紧了。
没过几天，一个男人提着礼品站在陈风家的门口。他身穿笔挺的黑色西装，手上还提着公文包，应该刚下班。他的手，指节分明，有力地敲着，无人回应，瞥眼手腕的表，眉头微皱，更重的几下。
妈妈要等到晚上8点才下班，陈风还在津津有味地翻阅那本漫画书，天马行空地想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趣事。
“咚咚咚”的捶打声猛得惊起，漫画书“砰”的落地，“咚咚咚”的声音不停地在陈风身边逼近、尖锐、挣扎，他的脑中翻滚得是更猛烈的粗暴男人的怒吼声、女人微弱的哭泣声以及碗筷砸地的声音……
陈风用双臂紧紧地环抱自己，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住地颤抖。冰冷的泪水很快充溢他微红的眼，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它张牙舞爪着，想把他拽进无尽的黑洞。
“你好，有人在家吗？我是顾秋。”
“陈风，你在家嘛？”
男孩温和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陈风瞳孔一颤，砰砰的心跳平缓下来，低下头起身，缓慢地打开门，脸上没有表情。
“陈风，这是我爸爸，我们特地买了点东西感谢你家这几天的照顾。”
“陈风？陈风？你怎么了？”
顾秋走到他的身边，弯腰想看看他。
“没事，大家都是邻居……”陈风终于挣扎着回答。
但顾秋的手却碰到冰冷的东西猛地一缩，“陈风的手怎么这么冰”他怔得又细细地看陈风低下的头，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眼角分明还带着泪。他没等陈风说完忽地拉起他的手跑下楼。
“爸，你把礼品放门口吧。”
“我和陈风出去玩！”
顾秋温热的手紧紧贴着那冰冷的另一面，秋天的凉风吹动男孩的碎发，他们穿过嘈杂的小巷，一直到海边的平原上。
额头的汗早已被风吹干，但脸上的泪痕仍紧绷绷的。男孩的脚步渐渐慢了，周围只有海岸迎接浪花的声音，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陈风仍将头埋在腿上，没有看他。
“陈风，没关系的，你看，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顾秋边说边偏过头看他，手轻轻搭在他的头上。
“你别总低着头嘛，我在桌子上看到了这个，是你送给我的嘛？”
顾秋将手中的石头项链递到他的身旁，陈风只是轻“嗯”了一声，但总归擦擦脸抹抹眼抬起头了。
夕阳西下，天地浑然一体，海的蓝混着地平线上的红日在天空的尽头。陈风的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落日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暖暖的，转过头。
顾秋正细细摩挲着那块蓝色石头，它像是一片叶子的形状，表面光滑。虽纹路粗糙些，但能刻成这般实属不易，陈风的小手被划了好几道细小口子，他攥着手，隐约的血迹上刚结的痂，一条两条，缠着他稚嫩的手。
顾秋觉察他的目光，扬起头朝他说：
“我很喜欢，谢谢你。”
“你给我戴上吧。”
他的嘴角也勾起好看的弧度，白皙的脸在落日的照耀下也更加好看，树叶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刻在陈风的脑海里，历经岁月的洗礼，未曾忘记，反而愈加清晰深刻。
陈风点点头，顾秋轻靠在他的腿上，一只手撑着地。他接过项链，系在顾秋纤细的脖颈上。再端详那石头，陈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太丑了，你真的要戴着吗？”
“不丑呀，戴着戴着，你不觉得我脖子上空空的嘛哈哈。”
顾秋闭着眼哈哈的笑。须臾，他轻声说：
“好舒服，全部都是你。”
“啊？”陈风愣在原地。
“你躺下来，你听。”
陈风放松了身体，接触到柔软的草地。天空一望无际，飘飘荡荡的几片云，像飞机、马、狗和兔子，变化莫测。
他突然想变成一朵云。
“是不是被海风包围了？”顾秋悠悠地问。
“嗯，就是有点冷。”陈风望着天应道。
街边的第一盏路灯亮起，海浪翻滚着水花向宽阔的岸边奔去，沙滩毫无顾忌地给予它最大的拥抱，每一次的浪潮都是我对你的留恋，不舍的海风吹过你的脸颊发丝，牵动着我的心。
“其实，不止有刮风下雨的‘风’还有——秋风。”
顾秋侧过身看着陈风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谢谢你。”陈风轻笑着。
“没关系，我和小风是朋友。”
顾秋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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