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里落了场暴雨,把万物洗得干净,空气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屋檐上滴答的声响一直延续到深夜,窗边,烛光照亮了密密的雨脚,窗棂被雨滴打得冰凉。
隔着朦胧的夜色和稠密的雨雾,薛漫天抬眼望去,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很少。
她恍惚间瞧见了朦胧的人影。她停在原处,眯起眼,仍是看不分明。
那人渐渐靠近了。
黑漆漆的尖角虚帽戴在头顶,脸上颊骨颇高,鼻子突出,粗且黑的发丝被束起,长至肩头。薛漫天想起来,这是从西域来的胡人。
她茫然地瞧着他,似乎完全记不起如何遇见这人。色彩诡异的布条披挂在胡人肩头,长长的,贴在身侧,垂至脚跟,把他的身体密密包裹起来。
他走近了。带着神秘,压迫的气息。
他像是猛然瞧见了眼前的少女,朝她问起话来。薛漫天皱起眉,努力聚焦,对面的人嘴唇翕动,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她疑惑地回问。
胡人靠得更近了,边走边说着什么。
那人露出一口歪斜的牙齿,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近乎呐喊起来。薛漫天终于听清了。
似神话里那些獠牙巨兽,胡人怒喊着,朝懵懂的少女撕咬而来:“小女郎,你可要算些什么?”
胡人的笑容越来越大,近乎吞噬整张面容。他重复着相同的话语靠近,身后的墨影扩散着升高,攀上肩背,将他吞没,只剩下黑白分明的瞳孔……
薛漫天倏然睁开了眼。
她伸出手抚上自己的脸,紧接着,又胡乱地四处摸索一番,方才敢确信,她正安然躺在床榻上。
外面的天还在落雨,晨曦里,薄薄的水雾把远处的山隔得更远。薛漫□□窗外望去,似乎只余一片空茫。
她坐起身来,搓了搓冰凉的面颊。床头的几案上放着半壶葡萄酒,即使严实地合上了盖子,那股厚重的酸涩气味仍朝外逸散着,侵染内室的空气,一旁的酒盅见了底,只在杯沿留下些深色的残渍。
昨日。
尤舍狠下心,花大价钱从胡商那儿买来壶葡萄酒。薛漫天和尤梨两人看得眼睛发直,大清早的就想来上一杯。束师父见状,忙开口劝众人莫要白日饮酒。
于是,三人用过晚膳,终于得以揭开盛满酒液的飘香瓷罐。
尤舍站起来给几人斟酒。来到尤梨面前时,他手里动作顿了会。他怕尤梨贪杯,只允许她饮两盏。
尤梨不满:“你就是怕我喝太多,糟蹋了你撒出去的钱财。”
尤舍听着,连连否认。他列举起尤梨往日烂醉后的光荣事迹。
尤梨撅嘴,不服气:“我看你就是买给薛娘子喝的。”
薛漫天在一旁慢慢抿着酒。葡萄酒里酸涩的味道明显,她喝起来有些不习惯,只得慢悠悠地浅尝,渐渐的,这股奇妙的滞涩缠在舌尖上,倒叫人忍不住回味。
她朝尤梨讨饶地笑笑,岔开话头:“你们也不曾喝过西域来的酒?”
瓷罐通体青白相间,如琉璃般灵秀,是那胡商一并从远方带来的。薛漫天听这瓷罐说话,说它如何在路上艰难颠簸,又如何在一堆破碎的小伙伴中侥幸存活。瓷罐谈起它们路过西京,还在那儿休整了好几日,生活滋润。
“这些胡商穿过西京才到这儿来,或许我们早在西边尝过葡萄酒了。”
尤舍瞥一眼薛漫天,见她像是真的想不起来,接了话:“我们几人在西京的时候,连葡萄都不舍得买,别说这葡萄酒了。”
酒香四溢,晕染空气,闻起来似一种奇异的花香,又像是异域香料的气味。几人倚在桌案旁,谈话间,思绪都飘回了住在西京的那些日子。
尤梨嬉笑着提议:“尤大公子,你随我一起回去吧。”
尤舍立时板起脸,朝她摇头。
“我早觉着尤大公子术心不纯,”尤梨移转视线,在尤舍和薛漫天中间打转,“从西京远远跑来京城,不过是因为薛娘子当时也要离开罢了。”
尤舍捧着酒盅的手僵在半空。他没吭声,只半侧过脸,朝满口疯话的妹妹呲牙。
一缕红悄然爬上他的耳廓,尤梨得逞般指着他,正要继续大叫,尤舍直接伸手夺下她手中的杯盏,压紧眉眼瞪着她。从始至终,他没敢朝薛漫天投去一眼。
师父在西京招了个小徒弟,老实,还很听话,与先前来的那些小郎君完全不一样。这是束师父同薛漫天介绍尤舍时说的话。那会儿,初次拜师的尤舍成天跟着束师父跑生意,累了困了,只要没得师父的准话,都不歇息。
束师父独自出远门,尤舍没了头目。初出茅庐,他不肯歇,也不敢歇,怕家里人又把他拽回去,便找到师姐薛漫天,尾巴似的跟着她。
薛漫天见尤舍同她年纪相仿,也不使唤他。二人沉默着同行,薛漫天没话找话,提起玄术图谶这类物事。尤舍仍是不吭声,好半晌,才磕磕巴巴答话。窄巷静谧,二人一问一答,踏着青石板走街串巷。
尔后,薛漫天察觉了。那些时日小师弟估摸被她吓得不轻,只把她当作那学堂的竖眉夫子,问的都是些至理真经。
喝着酒,薛漫天想起后来的事。
尤舍来找她,漆黑的眼眸平静无波,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字句笃定。他让薛漫天再考考他,就像当初那样。
久违地,耳边似乎响起少年流水般明澈的嗓音。薛漫天还是被逗笑了。
“你休要胡说,”薛漫天反驳起来。
尤舍在这声音里滞住动作,他僵硬地把头扭向出声的人,像是听见事关性命的判词。他脑海里轰鸣着,不敢再听薛漫天后头的话。
“当初可是费了好些力气才说服尤舍同我们一齐走,”薛漫天轻拍尤舍的肩头,“他可是束师父的得意门生。”
尤舍的肩膀在她柔软的触碰下放松下来。
他深呼出一口气,似要开口,身旁的尤梨作势张大了嘴,又要说些什么鬼话,他赶忙伸手捂住她脸颊。
……
薛漫天来到厅堂,倒在软椅里,不停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脑袋,驱散那个怪异的梦。
尤梨走近,朝她眨眨眼。
“薛娘子才是货真价实的酒鬼,那么大一壶葡萄酒,怕是都要被姐姐喝光。”
薛漫天惭愧地捂额,她怕是要付尤舍点酒钱。这样想着,她问:“尤舍呢?”
尤梨四处望了眼:“他应当是跟着束师父出门了。”
薛漫天竖起手指头,算了下日子。她今日该去城东炼坊一趟。
尤梨不愿一个人呆在铺里,便随薛漫天一齐出了门。
二人先去了趟西市口的车坊。薛漫天怎么也找不见前几天帮她驾车的小厮,只得回前厅找掌柜的问话。
“哎呀,都是小人的错漏,真是对不住薛娘子!”
胖掌柜恍悟般拍着柜台,似是想起桩陈年旧事,薛漫天却不见他脸上有丝毫歉意。
“薛娘子赁的车马被那胡商借了去,今日车马全都由他们赁走了,怕是要麻烦薛娘子再寻它处了。”
车坊里的仆从来来往往,脚步匆忙,他们的细语传进薛漫天耳内。那些胡人得了好些赏赐,竟高价赁下车坊的所有车马拿去装运,去帮忙的仆从都被官家赐下的珍宝闪晃了眼,他们无不感叹,西域方士这趟来得值当啊。
薛漫天转头就销了同胖掌柜立的契,对方有错在先,她才不理亏。她拿着剩余的钱,在西市外雇了架车马,带上尤梨往城东去。
甫下车,尤梨瞧见炼坊外密织般的树丛,而院内寸草不生,来了兴致:“薛娘子,我给炼坊的院子栽些果子如何。”
薛漫□□她摇头:“炉火常明,这院子被烟尘环绕,寻常植物难以生根。”
二人进入坊内,前堂复被一个个大且沉的铁箱填满。
尤梨帮薛漫天一齐挪开箱子,等薛漫天进了里屋,她就在门边坐着等候。
黯淡厚重的铸铁里门复被推开,尤梨循声望去,一片深色中燃动的火印入她眼底。炉火鲜艳,炙热,尤梨在满目火光中瞧见薛漫天单薄的身影,像是被火焰炙烤。逆着光,尤梨看不清她的表情。
揭开的箱盖重重落在地上,沉闷的响声如远山传来的暮鼓。
尤梨扇开拢在面前的青灰尘埃。
不知是出于火光,烟尘,还是铁箱里的物事,她只觉自己快要被刺得流泪。
最上方躺着露出一只胳膊的布娃娃,颇像儿时阿娘亲手给她缝制的。尤梨拨开覆于其上的符文,把娃娃抱紧在怀里。
“姐姐,怨灵真的无法消散吗。”
薛漫天抿唇默然,片刻,她伸出手摸摸尤梨的头,取回她手里的布娃娃,走向身后鲜红的火。
“物灵无心,更是无情,”她复述着师父说过的那些话,“都是人世间的怨气缠着它们罢了。”
炼坊的夜晚似乎更阴森一些。尤梨有些受不了坊内的沉抑之气,借着寻找车马的由头,出了门。
戌时已近,车马渐稀,四周黑漆漆一片,零散的灯光散落在很远的地方。她轻轻朝街巷里唤了声,唯有从枝丫间腾空而起的鸟鸣有所回应,鸣啼渐消,余下树叶簌簌摇晃。
她悻然回到坊内,只觉得屋舍间的光亮温暖如春。薛漫天自是比尤梨更熟悉炼坊周围的村子,她朝尤梨交待几句,转身朝坊外走去。
夜幕静谧,薛漫天行至院门,听见周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手里的动作滞住,扶在门上,一时没有动弹。
一股力度由外传来,将门拉开。薛漫天立时朝后退开,可外头那人脚步匆忙,径直冲向门内,两人还是撞个满怀。
薛漫天只觉鼻尖一痛,酸涩的泪意立马爬上眼眶。她反射般伸出手臂,正要捂住倒霉的鼻梁,对面那人却以为她脚下不稳,就要摔倒。于是急急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
凉意透过肌肤传来,对方像是在夜风中穿行了许久。薛漫天早已泪眼朦胧,她抬头,对方的面孔近在咫尺,却看不清晰。
尤舍见她好半天不出声,话音焦急:“薛娘子,你没事吧。”
“发生了何事?”尤梨听见响动,跑了出来。
薛漫天在尤舍的搀扶下站直了,搓着眼角,也望过去。
“快随我回铺里。”尤舍的语调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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