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
于嘉越从西市巡视而归,一声不吭地回到提刑司。
蒋喻笙从眼尾偷偷看他,是熟悉的一脸怏然。他憋着笑,抽走于嘉越手里的纸笺查看。
“哦——”
指尖翻动着,他飞快找到了目标所在页面。
“看来西市又来了好些方士啊,”蒋喻笙把籍册合上,放回桌案,怜悯地拍拍于嘉越肩膀,“真是有得受的。”
于嘉越垂眸,盯着桌案。
他纹丝不动地靠坐着,也不言语,像是凝固了。
他早见过这些胡人。过往的日子哪怕如旧书页那般泛了黄,褪去色,而对一个靠记忆活着的人来说,想起几个旧人并不是什么难事。看着那些胡商的脸,停滞于西市的车马、骆驼,就是那一刻,他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倏地,于嘉越脑海中轰鸣一片。思绪被斩断,他双手用力,支起身子,茫然端坐着。
蒋喻笙只觉余光里的人影骤然晃动,他开口相问:“你怎——”
不待他说完,于嘉越突然扯起案上的籍册,急切翻动起来,如落水之人那般,呼吸滞塞,却不肯放弃任何一丝生机。
纸笺翻飞,哗哗作响,于嘉越死死盯着眼前的文字。
须臾,他停下手里动作,转过头,问蒋喻笙:“那测风水的老妪可还押在提刑司?”
“老妪?”蒋喻笙歪头,思索着。
“——啊,城郊废墟的那位神婆!”片刻,他了悟般回答,“那神婆形迹可疑,还死活不肯供述罪状,早先就当作疑案上奏到大理寺了,神婆也一并被大理寺带走了。”
只一瞬,于嘉越面上的血色全数褪去,只觉置身寒冬,浑身都泛起凉意。他死咬住下唇,沉默着,继而将手里的纸笺掼到桌案上。那些纸页稀稀落落地散开,如毫无生气的枯花。
他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于府。
围坐于食案旁,于嘉越木然瞧着对面大快朵颐的于通判。
大理寺的答复如他所料,放人是不可能的。他心下焦灼,复而去央求那人,他说,只进去问几句也好。庶务本就繁忙,又被人莫名拖住,那人烦躁起来,不再睬这个不知哪儿来的衙内。于嘉越还是被拒于门外。
对着阿爹,于嘉越的嘴唇似黏住了那般,他开不了口,更不愿开口。
那是等着他亲手解决的事。
佳肴飘香,满目丰盛。吃着晚膳,于通判忽觉有些奇怪,案上只见自己一人痛快挥筷,眼前的少年似是毫无胃口那般,呆呆坐着。
他暗自思索了会,随即,语重心长地开口:“那些西域方士可不好管教。”
于通判身居高位,阅案无数,什么怪人都见过。他只觉都是小事,安慰道:“得了官家的庇护,他们的翅膀只怕更结实了些。”
于嘉越兀然抬头,疑惑地扬眉,无声询问这话里的意思。
于通判解释:“皇城上下偏爱方术,近日里,不少西市里头的人都被叫到那皇宫去了。”
“官家见了西域那些稀罕的玄术,大为欢喜,赏赐了好些奇珍异宝,叫那些胡人也一并开开眼界。那些胡人张扬得狠,皇城里出去的车马皆是满当当,趾高气昂地从我身边过去。”
于通判神色一转,压低了声继续说:“只是,车里头的人有没有缺斤少两……那可是不好说。”
……
阴云密布,暴雨未歇。
于嘉越一用力,把薛漫天从车上拽下来。接着,他拉着人往街边廊檐下走去。
薛漫天后知后觉地挣扎起来。她用力朝后使劲,企图逼迫于嘉越停下来。
檐影罩下,遮蔽雨幕,雨水击打屋檐的声响笼于耳廓。
压迫手腕的力道变松,薛漫天立时甩手,与于嘉越分开。
“——你疯了吗?”
于嘉越不可置信地看她,讥诮:“这话,薛娘子不妨说给自己听听。”
“京城难道还容不下你?”这些话似乎埋在心里很久,他一刻不停地说着,“你可知城墙里头是什么地界?洪水猛兽都被拦在里边,你当真以为此去鹏程万里?”
诘责扑面,字字句句打在薛漫天脸上,似要猛力撕下她体面的外壳。
她深吸一口气,回:“于衙内出身尊贵,不识凡俗,更不知我们这些方士的难处。”
“皇城里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
或许那些早早备好的非难已一股脑倒出,又或许是被荒谬的声音堵了喉咙,于嘉越的呼吸艰涩,像被棉花塞住了口腔,他无法出声。
他闭上眼。
薛漫天静候下文,懒得猜他在想什么。
再睁眼时,他面上风平浪静。而那双眼不再澄透,满满都是锐利的警惕,如尖刀逼压而来。
似乎眼前站着素不相识,又满身罪戾的鬼魅。
薛漫天仍死死盯着对面的人,用沉默对峙。
他喉头滚动,欲言又止。
“……以前的事,你难道都不记得吗。”
说着,他偏开脸,苦笑起来。
薛漫天依旧沉默,只有雨声替她作答。
于嘉越兀自继续说下去,语气越来越低,最后,近乎祈求起来:“你都知道的……该离那些灵鬼远一些,它们绝不会同情我们……更不该为了它们草率地踏进宫墙……”
雨幕沉沉,于嘉越分明就站在眼前,那声音却像穿过迷蒙浓雾。
他的话语回旋在薛漫天耳廓,她怔在原地,周身如坠冰窟。脑海里是一片闪烁的白,回忆像被牢笼困住那样,她拼命地想着,那些零散的画面隔着障壁,只如远雾般模糊。
眼前的人朝她走近,嗓音沉沉:“……随我回去吧。”
冰凉,带着湿意的掌心,触上手腕。薛漫天回魂般颤栗起来,她猛地甩开身侧的手,扬起胳膊,朝身前之人推去。
于嘉越脚下不稳,趔趄地退后几步。廊檐窄小,他一下子完全暴露在雨幕中。
北旗守在车旁,瞧见突然出现在雨中的身影,忙不迭要过去撑伞。
于嘉越从眼尾扫他一眼,摆手:“别过来。”
天幕低沉,雨声轰鸣,更大的风雨似要来临。雨滴飞溅,打在檐上,在二人脚尖汇成条条细流。于嘉越没有动,雨水浸湿了他的头发,再顺着脸颊流下。他眼中似隔着雾气,无端的恼火,错愕,疑惑,让他呆立原地。
薛漫天别开脸,抬脚,从他身旁掠过,朝车驾跑过去。
“你别再管我的事。”
车夫不敢再耽搁,快马加鞭,往皇城赶。
西城门外,宫人守着辆车轿等候。
薛漫天将淑妃的印信递至那些人跟前。宫人取走木牌,前后瞧了遍,方将薛漫天引入车内。
车轿慢悠悠行了会,停在处殿宇前。
宫人在前领着,薛漫天低头朝里走。
宫殿内的空气骤然升温,花香,混着胭脂芬芳,将狂风骤雨的湿冷拦在殿外。淑妃坐在上首,内侍正围着服侍。
听到来人的传报,淑妃转脸看向方才走进殿内的人。她摆摆手,身旁的内侍领命走下来,领薛漫天入座。
薛漫天恭敬地朝淑妃娘子问好,低眉顺眼。
淑妃没应,只笑:“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来的竟是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今日怕是有劳薛娘子了,外头的风雨真是个没消停的。”
她复而吩咐内侍:“给薛娘子送张绒毯。”
闻言,薛漫天愣愣朝身上看去。肩头和脚边的衣料都被浸湿,颜色深暗,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
忽然地,她眼底闪过于嘉越浑身湿透,发丝黏在脸上的模样。那双眸子似被雨水氤氲,平日里的倨傲随雨消散。
她接过绒毯,轻轻覆上膝盖。
“多谢淑妃娘子。”
淑妃站起身,朝下首的碧玉圆案走来。凤冠精致,步摇轻晃,薛漫天只觉一阵暗香袭来,暗朱色金罗华服出现在她视野里。
淑妃与她相对而坐:“薛娘子路途不易,本位自当尽主人之谊。恰巧,官家昨日赠予妾身一屉白眉豆糕,说是御膳房里也尝不到的绝味,今日,便邀请薛娘子品味。”
几枚豆糕放在藤编的长盘中,似置身素雅幽竹之间,豆糕形状各异,有莲花样式的,有荷叶样式的,还有锦鲤模样的。薛漫天掂起枚豆糕,小心翼翼地轻抿一口。初尝时,只觉甜润滋味沿舌尖蔓延,再细细咀嚼,豆香与茶香一齐倾斜而出。
淑妃只定定瞧着薛漫天,并不伸手去碰那些糕点。薛漫天尝尽一块,拭净手指,规矩地朝淑妃娘子称赞这上等的豆糕。
淑妃抿唇,淡笑不语。她又客气地抬抬手,邀薛漫天把剩下的豆糕一并吃完。
薛漫天心底直冒冷汗,手上动作不停。
方才来时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刺耳的警告犹在耳畔。她迟疑着,淑妃或许下了毒药,她或许恰好没拿到那块,也或许区区一块不足以置她于死地。
豆香素淡,糕体润泽,薛漫天味同嚼蜡,脸上笑意堆满。她吃完一枚,又在淑妃催促的眼神中,拿起下一枚。
终于,竹枝围边的长盘被清空,只余盘底细致的藤编造型。薛漫天的盛赞之语已经掏尽,她干巴巴地朝淑妃娘子道谢。
淑妃脸上笑意更盛,说:“薛娘子当真是好胃口。”
薛漫天无言,只能腼腆地笑。
淑妃舒展衣袖,凑近了些,蜜糖般的嗓音在薛漫天耳边响起。
“不过,我这豆糕里出了点蹊跷,不知……薛娘子方才是否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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