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在澹台莲州印象里, 岑云谏从不喝酒。
只在他们成亲的那日喝过一杯交杯酒。
士兵们不是第一次见岑云谏,加之要遵守纪律,无人探头来看, 各司其职。
岑云谏方才在云上就看到了军营这还在建设中的全貌, 这时还较为简陋, 比不上昭国王宫奢华庞大,却像是一丛野草, 正在茂盛得生长着。他们每个人都在尘埃之中,却很快乐。
他很少在人间见到这样快乐的人。
除了澹台莲州, 跟他身边的人们。
澹台莲州混在其中,穿得跟士兵无甚区别,穿得褐色粗布衣裳。
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混在士兵里的澹台莲州,忙了一日, 还没洗漱, 满身灰尘。
岑云谏还以为澹台莲州要带他去某个宫殿之类的地方吃生辰宴,结果只是把他带到一片空地上。
地上铺了一张半新不旧的席子, 摆上矮几, 就算他的座位了。
岑云谏:“……”
但看澹台莲州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座位, 正在他旁边,他便默默地坐下来了。
澹台莲州的下首左手边坐的是他的两个弟弟, 依序往下, 是兰药, 还有黎东先生、孟白乙、赵蛟、阿鸮、小飞等人, 这些个人岑云谏都认识, 记得名字。
夜幕落下, 月明星稀之时, 篝火被点燃, 火焰向着天空蹿高,照亮周围。
篝火旁烤着鸡鸭鱼羊,香气飘散向四方。
士兵们以篝火为中心坐下,按照他们的队伍,几个人围坐一桌,并不混乱。
韩阳羽已经遥遥地眺望见了仙君的身影,心虚不已,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被其他小士兵抓住,拖他一起去蹭吃蹭喝:“听说今天是太子生辰,他自掏腰包,宴请全军,难得能吃顿这么好的,我特意给你留了个位置!”
韩阳羽犹豫起来,再看他们的座位挺靠后的,应当不会被发现,他才抱着侥幸心理落座。
韩阳羽回想着上次遇见仙君时的那一日——亦是他被逐出师门的日子,仙君似乎没有正眼看他,兴许压根就没记住他的长相吧。
他在人群之中,目光越过憧憧人影,看见被火光照得通身明亮的澹台莲州。
他怔忡走神。
只觉得身上脸上冷热交加,像是一忽儿被扔进油锅,一忽儿又置身冰窖。
疑似在仙山学过剑。
二十三岁。
还跟仙君有这样的交情。
……
昭太子曾经的某个身份瞬时明朗了,他怎么会这时才发现?
澹台莲州就是那个凡人。
那个昆仑仙门里唯一的凡人,舍身施展禁术救活仙君的凡人,仙君冒师门之大不韪非要与之成亲的凡人,而后又在仙君当上仙君之前,抛下一切,离开昆仑、消失无踪的凡人。
难怪……难怪……
他呆呆地想,心绪如乱缠的线。
韩阳羽苦笑两声,兀自摇了摇头。
不,要是他早点知道这件事,怕是会更加忿忿不平,怨天尤人,以为仙君是徇私情所以重罚他。
现在他与澹台莲州相识,却不再会这样想了。
他要是没那么自私,试着去救了昭太子,就算没救成,也不至于被重罚。
他要是没那么傲慢,那么他或许会知道仙君身边的那个凡人的名字,就不会胆大包天到隐瞒下来。
可在昆仑,有几个人去认真地问过那个凡人的姓名呢?
没有吧。
身边的小兵见他神情古怪,一下子像是要哭,一下子又像是要笑,屈肘撞了撞他,问:“你怎么了?”
韩阳羽略带颓唐地往后一仰,眺望着天穹上的繁星,说:“没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凡人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澹台莲州脸上的笑容比火更明亮,似乎在笑着跟仙君说着什么。
但他离得远,自然听不见。
仙君一如既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出尘脱俗。
然而,然而……落在他眼中,总觉得有一丝说不上来的不一样,不像那个在昆仑时的仙君。
士兵们都抻着脖子在看澹台莲州,笑呵呵地说:“我们太子就是厉害,跟仙人都有交情,过生日还有仙人专门来祝贺。”
韩阳羽问:“你们就这么爱看太子啊?”
晕陶陶地答之:“好看嘛。太子生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女人都好看。”
也有人说:“我爱听太子说话,太子的声音也好听。”
旁边有人嘲笑:“你脸红什么啊?哈哈哈哈。”
这时,澹台莲州起身离开。
士兵们交头接耳地问:“怎么了?太子要去干嘛?”
韩阳羽也看了一眼,但是是在看仙君,仙君还在。
不多时,澹台莲州抱着一把古琴回来了。
众人纷纷激动起来,鼓掌道:“哦!太子要弹琴与我们一起取乐!”
“安静,安静,别吵了,再吵我要听不见太子的琴声了。”
大家自发地安静下来,只剩下柴木燃烧的轻微破裂声。
澹台莲州抚琴而歌,他的声音如落珠敲玉,清灵悠扬,一句一句地唱着:
谁都没出声,听完第一遍以后,两个带着稚气的少年的声音跟着唱起来。
那是两位年幼的王子,他们在跟着兄长吟唱。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歌声。
也有人用乐器合奏,有的人没有乐器,就随节拍桌子、击碗,或是敲剑。总之,能发出声音就好。
众人的歌声汇聚在一起,飘扬在军营上空,仿佛要响彻天际。
韩阳羽傻了眼。
他听过士兵们唱歌,平时干活的时候大家也爱唱歌助兴,亦是这样士气高昂,现下的这歌声中却又有些别的。
有对太子的爱戴之情,有对伙伴的友谊之情,还有更多更多,他无法辨清的慷慨激昂的情绪。
在这快活喧闹的氛围之中,倒也不止他一个格格不入。
韩阳羽再次从人群缝隙中看过去,看见仙君还是冷冷的,他当然没有开口一起唱,连身形都没有摇晃一下,微微侧头,看着澹台莲州,也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反正无人在意他。
也没人说他扫兴。
这时,不知是不是岑云谏发现了有一个奇怪的视线,忽然向他的方向看过来。
韩阳羽颈后寒毛直竖,赶紧低头弯腰,掩住自己的脸。
澹台莲州在自顾自地在享受快乐。
而这一切都跟岑云谏毫无关系,并不因为他而改变。他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在与不在都一样。
大家唱完歌,唱得有点累了。
肉也烤好了,汤和饭也煮好了,送到每一张桌上,任大家大快朵颐。
而岑云谏的桌上只有一个酒壶和一个酒盏。
大家向澹台莲州举起酒盏祝福他,快些慢些,聚在一起
勉强显得整齐。
“太子,祝您生日快乐。”
“祝您年年如今日,长命百岁,身康体健。”
澹台莲州一一谢过,脸上挂着的笑容就一直没有松懈下来过,也没什么空去注意去招待岑云谏。
岑云谏也没去凑到他面前,默默地自斟自酌。
在这喧阗之中,他莫名地想起先前他与澹台莲州说定和离以后,他回到洞府,看到那一对忘了收起来的成对的酒杯,不知为何,喝了一整晚的闷酒。
澹台莲州偶尔会瞥他一眼,见他酒壶倾斜至底,却倒不出酒液来,眼睛看着别人,反手将自己的酒壶递了过去。
岑云谏接过酒壶,小心地没有碰到澹台莲州的手指,不使得他们之间有一丁点的肌肤接触。
澹台莲州对人招招手,让人给他上酒。
就这样。
一壶接一壶,岑云谏喝酒,澹台莲州也在喝酒,不快不慢,喝酒到散席。
岑云谏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找澹台莲州。
人太多了。
正遇见澹台莲州在跟两个弟弟说话。
一个说:“那个仙人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好闷啊,他会说话吗?”
另一个说:“他为什么是仙人啊,他看上去跟我们长得一样。”
澹台莲州道:“他是啊,他一剑可以劈开天,斩断山,你们是没有见过……别招惹他啊,不准跟他面前调皮,很危险的。”
岑云谏忍不住开口说:“我还不至于欺负小孩。”
澹台莲州转过头,笑了一笑:“不是说你会欺负小孩,是说你厉害。仙君。”
补充说:“祝你生辰快乐。”
岑云谏:“多谢。”
澹台莲州问:“宴席散了,你可是要离开了。”
并不赶他,只是觉得堂堂仙君,估计没空在这滞留太久。
岑云谏静默而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兴许是在夜中,瞳色比平时更深,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又像是汹涌的深海。
澹台莲州敛起笑意,眼底闪烁着几分迷惑。
奇怪,岑云谏这是怎么了?
感觉有点可怕。
莫非是还有事要与他说。
澹台莲州让两个弟弟回去休息,自己则引着岑云谏去了他落榻的屋子。
岑云谏一进门就坐了下来。
澹台莲州点起一盏灯,放在案上,他俩面对面的正中间。
烛光照亮岑云谏的脸。
澹台莲州细细看,脸一点都没红,耳朵没有,脖子更没有,除了有淡淡的酒气,还得靠近了才能闻出来,甚至都看不出来他喝了酒。
应该……应该不是喝醉了吧?
而且今晚喝得酒又不烈,为了让大家都能喝到几碗,也怕喝得太醉了,明天会有太多人醉得起不来身,所以还掺了水。
澹台莲州喝着都觉得淡嘴。
岑云谏坐得笔直。
蓦地抬起头,冷冷问:“还有酒吗?”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有。我去拿。”
没想到还得接着喝。
澹台莲州倒是不介意,迄今为止,也没人喝赢过他。
别看他现在喝得脸颊、嘴唇、耳朵都红的像是擦了胭脂,其实头脑还很清醒,还有暇余细细推敲一下,想:岑云谏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这家伙是个闷油瓶,澹台莲州比谁都清楚。
出于老相识的情分,还
是关心两句吧。他问:“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上回不是你听我叨唠了很多,这次换我听你说吧。”
岑云谏仍然是默不作声。
澹台莲州见他要去拿酒壶,抢先一步,夺走酒壶,给他倒酒。
岑云谏的手停在半空中,迟钝地收回来。
他掩手于袖中,抚了扶被澹台莲州的手指不小心擦碰到的地方,有种被灼伤的幻觉,灼伤至发烫。
奇怪了。
澹台莲州一点法力都没有啊。
如此想着,岑云谏又用一种纯粹的困惑的眼神看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忍俊不禁,问:“你到底怎么了啊?这么看着我。到底有什么事,你尽可以跟我说啊……”
柔和的烛火氤氲了澹台莲州的轮廓,在岑云谏看来,他的身上像是笼着一层雾一般的轻纱,他似笑非笑的一双星眸像是洇着仲夏夜潮湿燥热的梦,与他说:“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在凡间,你在天上,互不干扰,你总能信得过我吧?”
岑云谏依然嘴唇紧闭。
澹台莲州打量了他一会儿,说:“罢了,罢了,不说就不说吧。我好心想与你排忧解难,你倒不领情。”
“也是了,我们成亲的时候,你就有许多事不跟我说,现在都分了,哪还会与我说。”
“你是不是本来就信不过我啊?”
“不是。”岑云谏终于开口,“我没有信不过你。”
“只是……有些事,与你说了也无用,徒惹你害怕烦恼。”
澹台莲州笑了:“你说都没说呢,怎么知道我会怎样?”
岑云谏沉默。
他往前倾斜身子,靠向澹台莲州的同时,烛火摇曳一下,落在他脸上的幽光跳动,冷不丁冒出一句:“莲州,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澹台莲州被吓到,心漏跳半拍:“啊?”
夜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之间长期以来维持着的虚假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似乎在这一句话之间要被打破了。
体面。体面。
说要好聚好散,要彼此都留存体面。
澹台莲州装没听见,低头倒酒。
听见岑云谏压着嗓子,低低地说:“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单方面说爱我,又单方面说不爱我了。”
像闷沉静谧的夏日,天边擦过一道雷。
澹台莲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岑云谏这是喝醉了。
因为几乎不喝酒,估计岑云谏都没意识到自己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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