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怎么回的家。恍恍惚惚,耳朵里嗡鸣作响。
做点什么吧。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于是站起来,把家里每一处地方都彻底清扫了一遍,接着端出所有瓷盘,一个一个重复地洗刷。太多泡沫堆积,机械般运转的手一滑,盘子啪一声在脚边粉碎。
蹲下收捡,手指被锋利的缺口划破,流出鲜红的血液,滴滴点点落在白色的瓷骨周围。伤口有些深,却感觉不到疼痛。好像从连奕家出来以后,他就没有感觉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看每一张朦朦胧胧的脸,每一张都像连奕,每一张都不是连奕。意识被抽走,灵魂成为混沌体漂浮在半空中,审视着他的躯体。冷酷地看,他还能为连奕变得凄惨到哪个地步。
音乐声、人声、鸣笛声纷纷涌进耳朵里,他全部听不见。只有连奕的笑、声音,连奕的吻、拥抱,连同太多太多回忆一起涌进脑子里。
神情认真的连奕说:“我只是想,你能不能再喜欢我一次?”
欣慰地笑着说:“生日那天收到你的礼物,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紧张而小声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略带得意地说:“原来你的猫叫莲子噢~”
帅气地说:“相信我,你今天保证,大杀四方。”
假的。
宋之辞像被逼近死路的兔子,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他呢喃,“够了……”
可脑海里依然还在放映,他作为最佳配角坐在第一排,观赏这部精心筹备的追爱电影。主角有着出众的外貌,至高的财富地位,不可比拟的魅力,千层套路令人眼花缭乱,懂得如何将电影情节一步步推向高潮——
他说:“宋之辞,你这是犯规。”
挑逗着,“冒失鬼,这个不要了?”
会撒娇,“去你家好不好,我喜欢你的桌子和烛台。”
引诱着,“宋之辞,说你喜欢我。你说,我就给你。”
还会冒着生命危险,在狂风暴雨里给人安慰的怀抱,“你不要推开我,不要丢下我,让我陪在你身边。”
全都是假的。
周身的血液都变凉了,临近崩溃,流不出一滴眼泪。身体里好几处如同停摆。不会动,不能逃,不会痛,不能忘,和不肯停止的画面继续着。
他认真许诺:“我知道了。我会学。”
每日都会落下温柔的吻,“宋之辞,我喜欢你。喜欢,好喜欢你。”
甚至流下眼泪,仿佛不能接受两人的分离,“在你和我表白之前就喜欢。宋之辞,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一起牵着手走在浪漫的国度,甜蜜地说:“那你会和我一起走到白头哦。”
他分明说过那句:“我也爱你。”
怎么会有人,能装得这么像真的呢?
从一开始都是谎言。连奕有目的地接近他,因为他能给连奕想要的,因为连奕需要他。
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所想象的,两个互相真心喜欢的人走在一起。
那些绵绵密密的情话,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连奕对他展现的每一面,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出于求生。难怪。难怪,连奕很早以前,总是契而不舍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我喜欢你。”
求生有错吗?他找上自己有错吗?通通没错。
一切,不过是他,不知死活地,重蹈覆辙罢了。三年前的宋之辞,现在的宋之辞,根本没有两样。既可笑,又可悲。
他在伤口处缠了几圈洁白的纱布,在这个家,到处都是连奕的气息。他完全入侵了他的生活,渗入他的领地里。知道真相前,那是一种交融的、会共鸣的、令他幸福的感觉。
现在,宋之辞只觉得恶心。
他生理性的恶心。于是吃不下任何东西,更无法在这个空间里呆下去。他把猫咪们带去阿栩家,从晚上睡到白天,又从白天睡到晚上。
期间连奕当然有打电话过来,宋之辞接了,为什么不接呢,他还想看看连奕精湛的演技,要在大洋彼岸,如何隔着电话发挥。
熟悉的好听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好想你。”宋之辞一下整个背都发毛,微弱地嗯了一声。连奕敏锐地感觉到他气息不对,关心道:“怎么了?你的声音怪怪的。”
“……有点不舒服。”宋之辞不知道自己怎么发出的声音。只感觉,那一定很难听。因为他晚饭的时候已经生理性干呕了很久,到最后酸水把喉咙都灼地生疼,嗓音又沙哑又低沉。
连奕紧张了,怎么他一离开,宋之辞就生病了?他还想追问什么,电话那头已经换成别人,阿栩大大剌剌地说:“噢,小辞的男友是吧。不好意思,小辞身体状态不行啊,打电话已经很勉强了,你也不要太自私让病人一直讲电话吧?”
“他很严重吗?”连奕问。
阿栩发誓他用尽了这辈子最好的修养,压住怒火,才没有对电话那头的始作俑者破口大骂。问什么问,还有脸问啊,你死了就不严重了,混球!他咬牙切齿,脸上挤出微笑,“小感冒啦。有我照顾,你放心吧。就这样啊,要睡了,拜拜。”
托阿栩的福,这通令他浑身不适的电话很快切断。宋之辞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忽然感觉肩头湿了。一整天都如死水平静的身体像开启了某个开关,心开始碎成粉末,藏在被子里的双手颤抖着,然后紧紧抓着床单,抓到手指关节都泛白,他用无比苦楚的声音叹道:“你哭什么。”
趴在他肩头的阿栩,肩膀一耸一耸地,摇头,不说话,眼泪流得更凶。
“我没事。”或许他不该把真相告诉阿栩,感性的阿栩居然感同身受到替他掉眼泪。悲伤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阿栩“哇”的一声,哭道:“你有事。”他和宋之辞认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怎么描述呢,就像哪里坏掉了。他宁愿宋之辞伤心地哭出来,他知道被欺骗有多么不好受,尤其是对宋之辞来说。
认真的,单纯的宋之辞,他的喜欢可以维持七年,他不要求回报,他习惯了等待和守候,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倾尽全身心去相信去爱护那个人。
为什么好的人总是会被伤害,还他妈是被同一个人。阿栩恨极了连奕,早看出他是个混蛋,没想到比混蛋还不如。
宋之辞何尝不知道他现在和自虐没有两样,他将所有的情绪都收起来,随时都有崩溃的风险。可他确实哭不出来。干涸的眼睛和空洞的心脏,一个单薄的躯壳罢了。
他清醒地回望这些年,在连奕身上投射的目光,那些不切实际的爱欲、占有欲,一点点随着太阳的西下而落幕。他的世界没有了太阳,剩下无边无际的黑。
宋之辞也是有自尊心的,他原本想,如果连奕只是出轨,或是玩腻了打算和他分手,如此种种,他都能接受。但他无法容忍,连奕将他整个自尊踩在脚下践踏。
和连奕在社会地位上有阶级划分,但他没想过感情也有阶级属性,他的爱只是别人实现目标的工具。
可他不是工具,他是人,心是肉长的,也会疼,而且,很疼。疼到无法呼吸,疼到彻夜彻夜都合不上眼。
宋之辞不解,既然连奕已经得到想要的,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和他分手。这是不是说明连奕也有那么一点,哪怕一丁点真心喜欢他呢?太可笑了,时至此刻,他依然还喜欢连奕,试图在一片刀山地狱里翻找爱过的痕迹。
然而爱已经变成最讽刺的字眼。曾经它是宋之辞的美梦,现在它是最深的梦魇。
他开始害怕,过几天等连奕回来,会不会连摊牌的勇气都没有,两人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继续扮演着情侣角色。然后在连奕彻底演够的那一天,告诉他,结束了。这个结局光是靠想的,宋之辞已经全身近乎冻结。
好狼狈。好凄惨。好想消失。
“你能帮我吗?我想消失。”他坐在灯下语气平静道。对面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听到这句话时,杯子掉在地毯上。
暧昧的调情声里,纪琛讲完了一个故事,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旁边容貌惊艳的女生听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娇嗔道:“什么呀,好恶心噢。”另一个趴在他胸口的美人也抬起头,手指摁在刚刚落下的唇印上,“是呀,这完全就是嫉妒吧。”纪琛捏起她的下巴,“嫉妒?”
原来是嫉妒么。哈,真有意思。不过也无所谓了,宋之辞的反应和他意料中一模一样。也是,越是简单的纯粹的人,越是不能接受背叛。尤其是这种将他多年坚持的信仰彻底否定的欺骗,整个世界都会坍塌的绝望感该有多强烈啊。
他不觉得他的做法有错,不过是将连奕的原话转达给宋之辞,毕竟每个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连奕总不能,永远都高高在上地被人追捧吧。
不禁好奇连奕的反应,首先肯定还是会生气,就像玩具被夺走的小孩。总之一切都会过去,不费多少时间,连奕和他便能恢复原样,回到他们两个应该在的位置。
令人迷醉的接吻间,他仿佛看见连奕的身影,在旁边和另一个人交缠。
三年前的一件事忽然闯进他脑海里。
和宋之辞的对话纯属意外,而且还是对方主动搭话,大意是想咨询他感情问题。
他不解道:“你怎么不去问连奕?”宋之辞和连奕的关系明显比和他更亲近。对方闻言,局促地低下头,“……不方便。”他大方坐到旁边,“行,你说给我听听。”
宋之辞说完,他愣了三秒,“吻了你?”宋之辞脸红垂下头,“对,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纪琛笑了,“还能什么意思。人家喜欢你的意思。”
“真,真的吗?”宋之辞因为紧张而结巴。他点头,笑容更深,“当然。”
听到“喜欢你”三个字,宋之辞第一次鼓起了勇气,说道:“我想去告白,但是我怕,因为……”纪琛拍拍他的肩,鼓励道:“喜欢就不要害怕,害怕只会错过,有些事情,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面上笑着,暗自嘲讽,连奕迟钝就也算了,宋之辞好像也不太灵光啊,以为他不知道他嘴里所说的暗恋对象就是连奕吗?看着宋之辞眼里闪烁着如同琉璃般期待的光,他觉得,这光被扑灭的时候,一定很有意思。
反正这如同八点档狗血剧里恶毒配角般自降身价的恶心事,他做了,还做了两次。纪琛上半身背着光,下半身好像被看不见的影子缠住,在自我厌恶里追求快乐,进而更加厌恶。无法停止,只会愈演愈烈。
果然是身陷烂泥,“所以我才需要你啊……”他闭上眼睛。
在美国的连奕完全投入到工作中,很快便搞定了合约。考虑到宋之辞的身体,他没有打电话,每天差不多十几条消息地发,宋之辞回得很简短。
一下飞机,他坐车去他们居住的小区。12月底,这座城市终于也进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天空泛白,紫荆花树落光了叶子,干秃的树枝平添几分萧瑟。当视线移到那两个熟悉的阳台时,连奕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他左手捧着宋之辞喜欢的白色海芋花,右手拿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想到宋之辞的脸,嘴角忍不住翘起,心跳得越来越快。
他怎么会像一个刚刚进入恋爱的青涩的学生一般,会因为即将和分别几天的爱人相见而悸动不已。他告诉自己不能抱得太大力,要对病人温柔一些。
家里和离开时没有两样。他和宋之辞成对的拖鞋摆放在玄关,成对的咖啡杯在白色小桌上,阳台一角堆着新买的巨大猫爬架,冰箱上贴着他们用拍立得拍下的合照。
将海芋花细心地插放在花瓶里,宋之辞和猫咪们都不在的家感觉空荡荡的,他站在阳台,静静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楼下出现的那刻。
宋之辞的手机提示关机。连奕猜想,或许是因为没电吧。他宠溺地笑,这个冒失鬼,时不时都会忘记给手机充电。
走进房间,放松地躺在床上抱着被子,鼻腔里满是宋之辞的气息,像夏天淡淡的云朵味道,很干净,很柔软。他闭上眼,睡得很安心。
因为他知道,或许到了晚上,或许只需要半个小时,宋之辞就会回来,一如往常那般,温柔牵起他的手,吻着他的额头将他从梦里叫醒。
直到走至败局前,连奕都是这样相信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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