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他是逃离连奕家的,以万分狼狈不堪的姿态。
两年后,他再次主动来到这座建筑物楼下。手里攥着合约,他打算只谈公事。先前做好的心理建设,在走出电梯的瞬间,如同快速崩裂的墙体,几近瓦解。
或许,今天并不是好的时机。
或许,他可以选择不当面和连奕谈合约的事。
他往后退了一步,继而顿住,衣袖下的手抓紧再松开。他本以为他已经变了,变得足够沉稳,有了不会再被人扰乱心情的抵抗力。原来那只是纸老虎一般的自我催眠。
“你打算站多久?”纪琛看着站在门前的背影,认清了那属于连奕心心念念的人,他走到宋之辞旁边,低声问道。
宋之辞最终决定不见连奕。把合同展开,“请帮我转交给他。”
纪琛看了一眼,没有接过来。他将从超市里买回来的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放在地上,快速摁了大门密码,门嗡地一声开了一条缝。
“如果你肯看看他,对他的病会有帮助。”
落地窗的窗帘合拢,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走进去像从白天一瞬转换到黑夜。
纪琛开了一盏很浅的落地灯,把食材陆续装进冰箱。
宋之辞打量了一圈,连奕的家比以前还要空旷。极简的装修风格,地面上和桌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干净得像没有人居住的样板房。
纪琛对宋之辞说:“你等一下。”半分钟后,他从卧室走出来,轻声道:“他睡着了。”他为宋之辞倒了一杯水,然后开口道:“是胃出血,他不肯去医院,医生来家里给他挂瓶输液。”
“因为他有严重的睡眠障碍,长时间的药物刺激,所以胃已经很脆弱。他把酒当水灌,没日没夜的喝,不出事才怪。”
“……他为什么,”宋之辞咽下了后半句话,纪琛直白的眼神俨然告诉了他答案。
纪琛离开前留下一句话,“你想知道,不如去楼上第二个房间看看。”
连奕睡着的容颜和记忆中相差不大,很安静地陷在枕头里,像精美的雕像,眉宇间似乎凝聚着淡淡的悲伤,没有血色的双唇也微微抿着。右手边挂着吊瓶,透明的液体滴答滴答掉落,沿着细长的管子和针尖,插进青筋林立的手背。
卧室和他的主人一样,是冷色调。宋之辞在里面呆了一会,已经觉得冷,是那种透进骨头的寒意。跟他踏进楼上那个房间时,感受到的刺痛略有分别,却带来一样铺天盖地的难过。
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最终缩了回去。
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白色的药瓶上,宋之辞认得,是用于辅助治疗心理疾病,帮助睡眠的处方药。拉开两层抽屉,几个空瓶慢慢地滚进视野里,它们很轻,宋之辞拿出来的时候竟觉得沉重。
这两年,连奕究竟是在怎样生活?他想当然的将连奕划分为虚情假意的骗子,可是他冷静下来,面对梦中掐住他的血淋淋的双手,和那对破碎的眼睛,便会看到里面写满了和他同类的痛苦。
他不知道连奕为什么会痛苦,就像他不能明白连奕对那个已经成过去式的小家疯狂的执念一般。纪琛所说的,楼上第二个房间,里面完完全全就是他家的模样。
原封不动的家具和摆放角度,巨大的屏幕正在放映他们的过去,地上散落着酒瓶,还有很多干枯的花枝,宋之辞认得,是以前连奕下班回来会带给他的鲜花。
墙壁上挂着被他藏在家里的画,很认真地裱了画框,一幅一幅,尽头角落还有很多张堆积着。
他拿起一幅,发现这不是他的画。生疏的笔法,画的是他。他把这些画每一副都拿出来看,生皱的纸张不知道被什么打湿,翻到后面,右下角都有统一的小字,写的是:“mylove”。
心像被什么东西大力冲撞了一下,好几处如同裂开一般,他站在高墙之上,摇摇欲坠。扭头去看屏幕正对面的位置,仿佛能看见连奕坐在那里,脸上挂着他看不清的表情。
双手颤抖得要他用力咬下舌头,才能平复。宋之辞很清楚,他之所以能放下这段感情走出来,正是因为他不带任何过去的物品就消失了。
但他没想过,被他留下的连奕,居然会把他丢弃的东西都捡回来,放在自己家里。
而做了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的人,正忍受伤痛的折磨,躺在他旁边,连睡着都看起来要哭了似的。
宋之辞只想逃离这个让他快要窒息的空间,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最后深深看了连奕一眼,他带上了卧室房门。
连奕缓缓睁开眼皮,竟然在朦胧中看见了宋之辞的影子。他吞下喉头的痛,叹自己的痴心妄想。可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尖,就再压不下去。
隐约回想起,那一年他过生日的时候,宋之辞也是这样,忽然出现在他周围,然后消失,徒留一个背影。
他猛地坐起身体,发狠拔了针,拖着疲惫的身体,赤脚踩在地板上,一瘸一拐艰难地前行。客厅里开了灯,桌子上还有一份文件。
他欣喜,真的有人来过。生怕再次错过,一秒钟也不敢耽搁,连衣服鞋子都顾不上换,夺了门就追出去。
原本引以为傲的身体被病痛击垮,不但不能为他所用,反而成为累赘。以至于他每走一步,胃都像被撕裂一样痛得眼前发黑,完全是在用意志力坚持。
身上只穿了薄薄一件衬衣,不断侵袭的寒冷更是让本就难以负荷的胃痛雪上加霜。
连奕靠着墙壁,缓缓下滑,垂头盯着手背上冒出的血珠。这一次,没有人来扶他,纪琛也不在,他最想见的那个人更不会在。
“连奕。”是宋之辞的声音。
连续叫了两声,他才辨别出,这是来自现实而不是他的幻想。他呆呆地抬起头,宋之辞正在几米外看着他。
连奕几乎是靠本能,一下站直了,走了几步,直到彻底把面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双他最爱的眼睛,那个他轻蹭过的鼻梁,那片他贪恋的唇。
宋之辞来看他了。连奕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竟然紧张地低下头,手扶着墙壁,手指微微用力,关节处都发白。
他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任谁看了都会心疼。宋之辞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只道:“你又何必。”
连奕一下便笑了。宋之辞终于和他说话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始终与那人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他不敢靠得太近,他怕了。
宋之辞牵住他的手,只道:“我扶你回去。”短短十几步的路途,连奕却希望时间能暂时停驻,他紧紧盯着两人相握的手,不断压制着心里攀升上来的欲望,他不想让宋之辞讨厌他。
回到家里,连奕因为找不到留下宋之辞的理由而焦虑不安,双手不知往哪里放,很多话翻滚到嘴边,组不成一句。他多想再和他呆一会儿,可他发过誓,不会强求宋之辞接受他,他要把自己的想法放到最后一位。
于是宋之辞看到的,便是在挣扎中,表情明明脆弱地快崩溃,时不时又勉强地试图露出笑容的一张脸。最后不敢看他,垂头吐出两个字:“……谢谢。”
连奕以为宋之辞要走了,对方却轻声说:“吃药了吗?”
他再度点头,复又摇头。认真回想了一下,才答道:“医生说饭后吃。”
呆坐在沙发中,再三回头看了,确认此刻在他家厨房做饭的人,是宋之辞。过了半小时,热腾腾的粥端到面前,很简单的青菜肉丝粥,热气不断上涌,连奕觉得眼前的景象都蒙上了一层水雾,水雾越来越浓重,从盛放不下的眼眶滚落。
快速用手指抹去痕迹,心头的颤动却不肯停下,越看这碗绽放的白色米花,那种复杂的情绪便从眼里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
最后他只能挡住狼狈的眼角,哑着嗓子,“……你别看我。”
他的偶像包袱早就掉个精光,在宋之辞眼里他不再是闪闪发光的太阳,而是信用破产的混蛋。像个失败者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更害怕再听到诸如让他别再演戏之类的话语。
好在宋之辞转过身去,厨房里再次响起了水声。
连奕吃了两口,刚吞下去,胃里便翻江倒海。强烈的反胃感,让他猛地捂住了嘴巴,呕吐的声音在喉咙里震动,越压抑越大声。慌乱的脚步声走到他旁边,“连奕?”
他脸色惨白,额头上的血管都突起了,一边把恶心感往下吞,一边抓住宋之辞的衣领,解释着:“不……不是……你做的难吃……”
宋之辞的心像一张纸被狠狠揉皱一样,他扶着连奕的肩膀,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把粥移开,看着连奕缓缓地喝了半杯温水,那难看的脸色才缓解了些许。连奕重新拿了勺子,被宋之辞摁住,“别吃了。”病人闻言便抬起泛红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我饿。”
宋之辞提心吊胆地看他又吃了一口,似乎不吐了,他才放下心来。去阳台上用连奕的手机给纪琛打电话,“喂,纪琛,我想问下他能吃什么?”
纪琛在那头顿了几秒,语气带上了火气,“他是不是把针拔了?”
“是。”宋之辞看了眼缓缓进食的连奕,道:“他刚刚吃粥也会吐。”
“……他吃了?”纪琛不可思议,感情连奕完全把医生的话当耳旁风,他深吸一口气,“宋之辞,连奕他现在,不能吃东西。”
“卧室的吊瓶是葡萄糖。唉,他……算了,我让医生现在过去。”
宋之辞挂了电话。
连奕吃得十分缓慢,一口能咀嚼几十下,然后一点一点吞下去。他正吃到第三口时,站在他面前的人挡住了客厅的光。宋之辞沉默着把勺子和粥都拿走,端到厨房里。
他有点懵,跟在后面,听见宋之辞把碗重重地一放,随后转过来看着他,眼神是他读不懂的情绪,“医生等会就过来,你回去躺着吧。”
正想说话,胃再度翻滚,他快步走到水池旁边,弓着背把刚刚吃下去的食物都吐了出来。太难看了,连奕此刻心想。好不容易等到宋之辞,他却连一碗他亲手做的粥都吃不下去。
吐到后面,喉咙被酸腐蚀得生疼,胸口剧烈起伏,带动肩膀也跟着颤动。忽然,背上有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他一瞬间像石化了,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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