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一夜冷雨渐歇。街巷中雾气蒙蒙,让人看不清前路。
脚下一块块青石板,被雨水刷洗得反光。石缝间的青苔吸饱了水,蓬松地舒展开。
深冬的江南,阴雨连绵,呵气成霜,正是烟雾濛濛的时节。
罗娘撑着油纸伞,挽着青布包袱,低头小心翼翼地迈着步。
脚下一双薄底绿荷鞋,已打湿了大半。每走一步,湿漉漉的鞋尖就啪嗒一声落在石板上,打碎街巷安宁。
分明还穿着初秋的衣衫,她却顾不上冷,只蹙着眉左顾右盼,不时抬头看看各家门脸,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
哎,近十年没有上过岸了,不光是忘了路,连行步都有些生疏。
“吱呀——”
刚走进巷口,不远处便有扇木门悠悠拉开,露出半张老妇面孔。
“这是哪家媳妇子,这么早的出门去?”
包裹银丝的褚色头巾下,一双浑浊的眼眯着望过来。
罗娘掩下心中忐忑,笑迎着上前回道:“惊扰大娘,请问此处可是小石坊?”
大娘闻言一脸讶异,撑开了眼角褶皱:“这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此处早改名叫小书坊。”
说罢朝巷子深处指了一指:“自谢家小学堂开起来后,此处晨间便有书声琅琅,因此改了名。”
“这几日放春假,读书郎都家去歇息了,”望着眼前衣衫单薄的姑娘,大娘不免疑惑道:“姑娘是来寻谁?”
罗娘顺着大娘的手势,望向巷子深处,只能隐约看到马头墙的高高轮廓,同褐色木门一起掩在薄薄的雾霭中,看不真切。
她无意地攥紧了伞柄,指节微微泛白:“几年前曾有家人寄信,说居于衢州嵩溪县小石坊谢家,这才过来看看。”
“谢家?”大娘更是疑惑:“那不就是谢夫子家?”“老妪在这住了大半辈子,绝不会记错。”大娘频频摇头道:“谢家二老早已仙逝,夫人也已故去,只留下了谢夫子和他家大公子。大公子小小年纪就出门求学去了,只有谢夫子孤身在家,并无其他干亲旧友,怎会有什么亲友去信?姑娘怕是寻错了地方。”
罗娘闻言似是失落下来,又不甘就此罢去:“该是不会有错的,”她不住地望向巷子深处:“小女收到信便远从徽州赶来……既然都已寻到此处了,总要去问问才好。”
大娘见她衣衫单薄,期期艾艾的模样实在可怜,只能热心道:“那我带你去问一问吧。”
说罢走出家门,回身吱呀一声掩上院门,领着罗娘往前去:“他家门童可是头小倔驴,见你一个姑娘家,又是生脸,怕是门都不开。”
又忍不住絮叨开来:“怎地只有你一个姑娘家孤身来寻?还穿着如此单薄,鞋都打湿了吧……”
罗娘不答,细心地将油纸伞歪向大娘一边:“信上说谢家并不宽裕,年末难有余粮,如今竟使唤上奴仆了么?看来,确是我找错了人家。”
“倒也算不得奴仆,不过是夫子心善,救济过几回乞儿。他们倒是赖上这家,充起门子奴婢得寄居进去。”
大娘夸起谢夫子来:“谢家学堂收得学生多,不计门槛高低都能进,束脩却要得不多。富贵人家自是请得起西席,看不上此处,可没想到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也有个写字学算的去处了。谢夫子心善又大方,教得还十分用心……”
边走边说着,两人不一会儿就到了谢家门前。
走近细看,谢家大门如邻里一般宽窄,并不别致,也无甚石狮神兽镇守。
唯有木门上的铜环被擦得锃亮,显得稍有气派。门楣上有一面团花砖雕刻得雅致,下方挂着“谢宅”二字木牌。
大娘走上台阶,拉起门上铜环拍道:“谢夫子家,可有人在?开开门来”
啪啪几声后,便听门后一管少年鸭嗓扯起来:“莫急,莫急——”
急匆匆的脚步声后,门被轻轻打开,探出一个少年脑袋。
一见大娘,他便急急叫到:“陈大娘早,夫子尚未起身呢,还不能见客。”
说完才看到站在台阶下的罗娘,愣住片刻,脸皮泛红,立即回头向门内嘀咕几句。
罗娘比旁人耳力灵敏许多,听他悄声细气地在门后嘀咕:“陈大娘今日还带了位姑娘来,这可如何是好?”
“年轻姑娘?”
“没错,年轻,且貌美。”
门后立即又钻出一位小丫头,不到十岁的年纪,圆脸红腮,古灵精怪,瞪着眼打量着罗娘。
她避开罗娘的笑颜,歪着脑袋冲陈大娘嚷道:“我们夫子说过啦,家里已有这么多张嘴,可再养不起一个师娘来。”
陈大娘也不生气,笑着上前扯扯她的脑袋上才梳好一半的发髫:“小丫头不懂事,浑说什么呢,没得冒犯了人家姑娘,这是谢家旧人寻亲来了。”
罗娘在旁闻言,急忙打开小包袱,递出一封信来:“这是家人从此处寄出的信,可劳烦两位,递与家主一阅?”
两位小门童面面相觑,听着罗娘软声细语,显得自己二人太过冒失,有些害臊起来。
犹疑间,屋檐上一滴凝结的雨水落在信上,啪地一声,将黄纸信封“双亲”二字渲染开来。
小少年不敢再问,立即拿过信件来,生怕书信再被淋湿。
夫子平日爱惜书墨,不管这书信来自何人,既送至谢家门前,理应细心看护,不然定有一顿教训要吃。
小丫头也懂得这缘故,乖乖缩回门后:“那你们等着,待夫子醒了,我们就递与他。”
见不到结果,陈大娘有些好奇难耐,于是好意催促:“小子无礼,就让这姑娘就在门口等着?天气湿寒,不时落雨,可别累病了人家,还不速速去喊了夫子来。”
罗娘倒是不急,宽慰起大娘来:“这天光已亮……夫子既常日教人晨读,怕也习惯早起,估摸等不了多时。一大早就扰了大娘清净,小女愧疚不安。待此间事了,必要登门道谢。”
她边说着边要送陈大娘回去:“既天气寒冷,大娘不如早早家去,切莫再因我劳累了。”
陈大娘连连摆手,叨叨开来:“不过举手之劳,何必言谢。实在是晨间事多,小孙前几日着凉还在病中,离不得人,我须得赶紧家去。”
又握着罗娘的手殷殷嘱咐:“待此事有了着落,记得上门说一声。找错了地方也不打紧,老妪祖居于此,俗话说‘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总能帮忙打听出些消息来。”
受过罗娘几番感谢后,陈大娘这才急忙赶回家。
行至家门,才突然想起:“这姑娘,怎地也有些眼熟……”
不待细想,孙儿咳嗽声又响起,她赶紧收回思绪进了屋。
门童小子已拿了书信回去,只留下小丫头缩在门口,咬着手指不知如何是好。
罗娘见她局促不安的小模样,煞是可爱,于是招手道:“门房内可有条凳借我一坐?行了许久的路,实在是双腿酸痛……我拿窝丝糖与你换。”
小丫头想起夫子耳提面命的待客之道,顿觉失礼,立马忘了防备,拉开门招呼她进来坐。
罗娘进门后,只朝着门内院落瞥去一眼,也不多看,就默默低头走进了右手门房。
见她举止端庄有礼,落落大方,小丫头更为自己先前的无礼愧疚起来。
便又是忙着将炭盆拖近,又急着上茶,想弥补一二。
罗娘按住团团转的小丫头,把她拉到窗边,拿起梳子来:“方才可是梳着头就着急开门去了?”
小丫头头一回被人这么温温柔柔地拉着梳头发,小脸发红:“我平日起得可早了,比读书郎们都早!就这几日,刚歇了春假,又没到年头来客的时候,才偷了回懒。”
说完又偷偷从镜子里打量起罗娘,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唇,果然是年轻又貌美的姑娘家。
咦,还挺像夫子书房里挂的仕女图呢。
知她在悄悄打量自己,罗娘无意笑笑,环顾起四周来:“你二人夜间就歇在此处?可挤可冷?”
门房不过比稍间大些,物什家具不多。靠里摆了一张罗汉床,铺着青色底的棉被褥,窗边放了一条桌案,便稍显局促了。
“挤挤更暖和呀!这可比我们之前住的庙里好多啦,不漏风也不漏雨,被窝里还捂着汤婆子呢。”
不待细问,小丫头便叽叽喳喳地交代了自己与哥哥的来处。
不过是民间常见的故事,失去双亲的孤儿被族亲霸占房产赶出家门,沦为乞儿栖身城隍庙。好在遇见了谢夫子施舍一二,为了活下去,两人便厚脸皮贴上人家里来。
罗娘笑起来也是秀秀气气的,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眯起来,抿着嘴:“夫子既是读书人,怎不曾给你们改名?大饼小圆的,少了些斯文。”
小圆深以为然:“我们可求过夫子好几回了,就是不肯给我们换名。”
想想又不能显得自家夫子太过无情,描补道:“夫子说,我们的本名自有朴拙的趣味。若附庸风雅,非要起些卖弄斯文的名字,才惹人笑话呢……”
二人闲话间,听得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清瘦笔挺的男子轮廓出现在房门口,逆着晨光进来,让人看不清面容。
“夫子晨起了!”
小圆高兴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未察觉夫子握着信件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夫子,今晨就是这位姊姊……”
还未说完,送信的少年才喘着气小跑进来,看来一路都没跟得上夫子脚步。
男子看到罗娘,似晃神一般,片刻后才开口:“请问姑娘何人?怎有亡妻家书?”
声音清朗低沉,不知是否晨起之故,还带沙哑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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