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刀回过头,瞧见顾昭的神情又是一乐,“怎么样,这事不错吧。”
顾昭:“赵叔知足常乐,侄儿要学的地方还很多。”
“滑头!”赵刀又是一阵朗笑。
很快,两人便到了钟鼓楼。
玉溪镇的钟鼓楼说是钟鼓楼,其实不过是个两层高的六角木屋,简陋寒酸,远不及县城中的红砖绿瓦气派。
木屋下层是用来给守漏壶的更夫休息,上层四面没有围墙,而是做成亭子样式,简单的围了半人高的凭栏。
里头搁一口钟,一面黄牛皮大鼓。
因年代久远,大钟铜锈斑斑,鼓身红漆剥落,上头满是岁月印记,都说天明击鼓催人起,入夜鸣钟催人息,一面鼓一道钟,陪着玉溪镇百姓走过了年年岁岁的光阴。
……
“哟!老周在打瞌睡啊?”赵刀推开木门,人未到声先至。
顾昭跟在他身后,贴心的将门阖上,寒风顿时被挡在外头。
屋子不大,除了张方桌,几把小凳,就角落里搁了张竹床,靠窗的地方烧了一盆炭,屋子里暖暖和和的。
难怪记忆中,她家阿爷轮到守漏壶那段日子,天天都是哼着小曲儿归家。
和打更巡逻对比,这守漏壶简直是天大的美差啊!
……
“瞎说什么呢。”周生财从后头走出来,手中还拎着木桶,“我哪里敢睡,得守着漏壶呢。”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剜赵刀。
赵刀:“嘿嘿,偶尔睡睡不打紧,盯着漏壶中的水别冻上就成,不过,你就算没睡,也比我们在外头走街吹风来得舒坦,是吧,顾昭。”
周生财朝顾昭看去。
顾昭不应赵刀的话。
她和赵刀不一样,赵刀和周生财两人熟稔,自然啥话都能说。
她一个后进的后辈,年龄还小,说话还是恭敬谨慎一些才妥当。
信不信她要是应和了,回头人家闲聊时该说顾春来家的孙子吃不得苦,才打更一夜,就嫌弃抱怨天冷了。
顾昭腼腆的笑了笑,“周伯。”
“嗯。”有不熟悉的晚辈在,周生财也不好和赵刀多拌嘴。
他约莫五十来岁,是个老更夫了,性子有些慢热,沉默的应了一声后,半晌又憋出一句。
“咳!炉里温了热水,还煨了两根番薯,都是自家种的,要是饿了,就自己拿去吃,别客气。”
“谢谢周伯。”
顾昭没有动番薯,不过这热水她是喝的差不多了,想了想,顾昭往自己的水囊里又添上一些。
她环顾了四周一眼。
只见赵刀拖过板凳,大刀阔斧的坐下歇脚,瞄了瞄周生财,趁着他不备,偷喝了两口桌上的黄酒,“香!”
闻言,周生财瞪了一眼过去,随即继续忙活手中的事。
顾昭偷笑。
赵叔这是偷吃还告诉主人家啊!
……
周生财拎起木桶,将里头的热水倒进漏壶最上头的铜壶。
漏壶总共有四个铜壶,由上往下分别为夜天池、日天池、平壶,万分壶。
清水潺潺的从夜天池流下,最后落入搁在地上名为水海的铜壶中。
水海中,一个抱箭的铜人立着,它手中的箭杆随着水上下沉浮。
箭杆约莫三尺,上头划了96条横线,每一条便是一刻钟。
而当下的时辰,就是铜人手握箭杆的位置。
……
赵刀招呼顾昭,“去瞧瞧四更天了没。”
“哎!”顾昭应下,朝抱箭铜人的握手处看去,开口道,“还差一刻钟。”
“这么快?那咱们得先走了。”赵刀收回搁在炭盆上烤火的手,不舍的开口。
这手还没暖过来,人便又要走了,讨生活难哦。
赵刀在心里喟叹了下,随即打起精神,撑撑了膝盖,勉力站了起来。
“老周,走了,一会儿再来啊。”
周生财摆手,“快走快走。”
再不走,他的好酒都要被偷喝光喽!
顾昭冲周生财点了点头,跟着赵刀走出钟鼓楼。
翠竹街上。
“梆梆梆梆!”
“半夜四更,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顾昭记着顾春来说过的,四更天的梆子是一慢三快,有条不紊的敲着铜锣。
夜很静,低沉的锣声被传得很远。
赵刀冲顾昭竖了个大拇指,夸赞道,“不错不错,声音响亮宏厚,中气十足,是吃这碗饭的料!”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她丹田中可是有炁的,这声音能不响亮嘛!
……
两人一起往前,在经过一处屋舍时,赵刀指着那突然亮起烛火的屋子,对顾昭开口道。
“瞧见没,这是咱们这里做豆腐出了名的好吃,豆腐娘,姚水娘的屋舍。”
豆腐娘?
顾昭顺着赵刀手指的方向瞧去,果然,赵刀说的豆腐娘,和送她一箬壳摊老豆腐的婶子,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赵刀意外:“怎么,你也认得她?”
顾昭点了点头,“有过两面之缘,她家豆腐好吃,还养了一条特别威风的大黑狗。”
不过,说起威风的大黑狗,今儿夜里倒是没有再听到犬吠。
顾昭想了想,那日大黑狗吠的是自己手中的鬼炁,眼下鬼炁被她炼化许多,想来余下的数量不大,大黑狗的鼻子没有嗅到,没有大吠也是正常。
她将脑中的杂思甩出,专心敲了敲梆子报时。
赵刀应和:“她家豆腐好吃是好吃,但她这人不行。”
顾昭侧头看去。
赵刀的嘴皮上下一掀,吐出三个字,“忒小气!”
顾昭意外:“啊?这话怎么说?”
“我是半点没看出来,前几日赶集,我去她摊子上买豆腐,姚婶子还送了我一摊老豆腐呢。”
“哦?”赵刀诧异了,“是边角料吧。”
“不是。”顾昭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纠正道。
“两块,足足的两块!拿回去后,阿奶做了香煎老豆腐,出锅前撒上一些葱花,那滋味别提有多香了!”
“姚婶子家的豆腐新鲜嫩滑,阿奶都说她客气了。”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喽!”赵刀悻悻,“我看啊,十有八九是那婆娘瞧咱们昭儿生得好。”
“昭儿啊,答应赵叔,咱们男娃娃得离这些奇怪的婶子远一些。”
他觑了一眼顾昭,加重语气,“尤其是昭儿这样俊俏的男娃娃。”
“叔,说什么呢!”顾昭哈哈笑了起来。
……
长夜漫漫,寒风迎面吹拂而来,要是不闲聊些什么分散下心神,赵刀觉得日子难熬。
这时,他忽然间觉得和顾家的这个侄儿搭档也不错。
起码人新鲜。
他和顾春来都说腻了!
顾春来也听腻了他说话,哪里像顾昭。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只见他打着灯笼,抬脚往前走,神情一派认真的听自己说话。
赵刀心里满足了。
当下,赵刀便和顾昭说起了他和豆腐娘的恩怨。
原来,姚水娘是卖豆腐的,这豆腐鲜嫩,半点禁不住放,必须得每日现做才新鲜可口。
为了赶上市集,姚水娘一般四更天便得起来推磨磨豆子。
赵刀抱怨:“她嘛,想要我们日日准时在她家门口敲这四更天的梆子,却又不肯花几个铜板。”
“是,我也知道她磨豆子讨生活不容易,但她没给铜板,捎两块豆腐给我也成啊,礼尚往来嘛!”
“忒小气!”赵刀重重哼了一声。
“平常就算了,我和你阿爷想着她做活不容易,四更天都尽量先走翠竹街,偶尔几次有人托到我们这,别人出了黄橙橙的铜板,我自然先紧着旁人来。”
“上两次因为这样,她还不痛快了,说我们耽误她做活,往日里添头的碎豆腐也不给我家放了。”
“她家养的那条大狗也贼精,许是瞧见自家主人瞧我们不痛快,我打那儿走过,好家伙,差点跳出来咬我了。”
顾昭听着赵刀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心里只想偷笑。
原来,这就是捞油水引发的血案啊。
赵刀缓了缓气息:“顾昭,你说她是不是忒小气?”
顾昭连忙肃容:“是是,必须是!”
“不过,赵叔是个爽快人,咱们就不和姚婶子计较了。”
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姚水娘每日公鸡未叫便起来磨豆子,她小气一些,顾昭想想,也是能理解的。
赵刀:“是啊,她那相公是个酒鬼,半点不着家,她也不容易,唉。”
不过,这世上又有谁容易了?
讨生活都是难的。
一时间,顾昭和赵刀都有些沉默。
片刻后。
赵刀:“今夜她这儿倒是安静,往日里,那条大黑狗听到梆子声,都在篱笆院这儿瞧着,还真别说,黑狗就是有灵性。”
这话顾昭赞成。
她回头看了一眼亮起烛火的屋子,转过身,路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撞入她的视线,倏忽又不见踪迹。
“赫!”顾昭几乎是倒抽一口凉气。
“汪汪!”
遥远的地方,似乎有犬吠声传来。
顾昭连忙拿眼睛去看赵刀,只见赵刀状若未闻,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
他留意到顾昭停下脚步,回头皱了皱眉,“咱们还得走一趟临水街,怎么不走了?”
顾昭环看了下四周,迟疑道,“好像听到犬吠了。”
赵刀失笑,“哪呢?这里安静着呢。”
他走回来拍了拍顾昭的后背,笑道,“怪叔,没有考虑到你今日是第一日上值,是不是累了?”
“来,喝两口酒暖暖胃,这一口酒下肚,保准你整个人都精神了。”
说完,他塞了个酒囊过来。
顾昭哭笑不得,“不了叔,我没有累,咱们走吧。”
她又看了一眼草丛,却不见那两颗大眼睛。
……
顾昭走后,草丛里又亮起了一丝光,两颗大眼晶亮的盯着顾昭的背影,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了转,朝姚水娘的屋舍看去。
半晌,空中传来狗狗依恋的呜咽声,随即,那对大眼在空中飘动,一路朝顾昭追去。
就像是一条大狗,上下撒丫子的跑动。
“梆梆梆梆梆。”
“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五更天的梆子敲响,一慢四声快。
走完最后一条街,顾昭收了铜锣和梆子,此时天光将亮未亮,天光蒙昧,六面绢丝宫灯所照之处,好似连晨雾都是灰蒙的。
赵刀和顾昭挥别。
“回去早些歇着,别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便不睡,咱们打更不比其他,这不是一日两日的活计,一年下来,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你都得来。”
他的神情难得严肃。
“既然决定要接你阿爷的班,那就不能马虎,不能贪玩,知道没?”
赵刀言语严肃,但那是真正亲近的长辈才会和她说的贴心话,顾昭还是分得清好赖的,当下便冲赵刀挥了下手,笑道。
“我知道的,阿爷都和我说过。”
“赵叔放心,我省得!”
“好好,好孩子。”赵刀为他的懂事欣慰同时,不免有些心酸。
他想到自家只知道憨玩的小子赵家佑,对比两人,顾昭比赵家佑还小两岁呢。
赵刀咬牙:“臭小子,要是我回去了你还在贪睡,看我修不修理你!”
顾昭:“恩??”
赵刀:“叔没说你,说的是你家佑哥!”
“好了好了,回去歇着吧,傍晚老地方见。”
说罢,他转身就走。
顾昭瞧着赵刀的背影,神情莫名,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确定的想着。
总觉得,赵叔这莫名其妙的火,是她点起来的。
顾昭: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真挚的给赵家佑道了歉。
家佑哥,虽然不知道缘从何起,但,对不起了!
……
六马路,赵家。
寒风吹拂,赵家佑拥着被子,挠了挠面颊,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浑然不知敌军还有三十秒钟,到达战场!
……
顾昭提着灯笼朝长宁街方向走去。
月华和星辉点点落下,街上游荡的亡魂像是水雾一般淡去,直至无痕无迹。
走近长宁街街口,那儿一块一人高的巨石,石面凿刻出长宁街三字,上头用红色颜料细致的描绘。
顾昭停住脚步,倏忽的回头。
果然,方才在翠竹街,一晃打过照面的两只眼睛,此时就离自己十步远处跟着。
幽幽暗暗的大眼,直勾勾的盯着她。
顾昭捏紧了手中的灯笼柄,神情戒备。
“你是什么东西,跟着我作甚?”
大眼睛幽幽的看着顾昭。
一人一双眼对峙着。
倏忽的,那双眼睛上下动了动,似在跳跃,“呜呜,汪!汪汪!”
顾昭瞪大了眼睛,“什么?你是狗?”
大眼睛:“汪汪!汪汪汪!”
是的是的,它是狗!
是一条大黑狗!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
大黑狗会以另一种形态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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