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昕在厨房里拉着风箱,焦急的盼着锅里的玉米可以快些熟烂。
朱希孝站在门外,痴痴的望着灶边那个可爱的身影,心头思绪万千。
蒋洲的那番话在他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他已决定,浙江的战事一了,他们便成亲;时候不到,他定不会让夏昕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他真的能够做到万全吗?万一有一天她知道了一切,她会如何想自己对她的隐瞒;而且,他此去嘉兴府,面对的对手正是她的血亲,两家之间有了矛盾,将来她夹在中间肯定会非常难做。届时,她还会是眼前这个简单、纯粹的李夏昕吗?会不会真如蒋洲所说,她再也不会笑得花枝乱颤了!
“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李夏昕无意中一回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朱希孝。
朱希孝暗自深呼吸,若无其事的进屋:“我刚来。”
李夏昕用勺子在锅里舀了几粒玉米,尝了一下,皱眉道:“没熟,不过已经咬动了,等一下就可以吃了。”
“毛海峰还在码头,我得赶紧走了,你待会儿让沈惟敬送你到戚夫人那儿,我陪言渊安葬了陆指挥使,就立马赶回来。你一定要谨记我的话,不要到处乱跑,乖乖的在戚夫人那儿等我回来。”就目前而言,朱希孝不想让夏昕和夏家人有接触,更不想让她看见他们之间矛盾与冲突。
“大人,为什么不让我也一起去平湖?”李夏昕猛的瞪大了双眼:“是不是打探到冰凝姐姐又到刺杀陆大人,所以你们故意不带我?”
朱希孝用食指在夏昕额上敲了一下:“你这丫头是被吓着了吧,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放心好了,言渊故意挨了那一剑,王冰凝虽然不可能放下仇恨,但她也不会再找言渊报仇了。不让你和我们一起,是因为……因为言渊是回乡丁忧的,同行的队伍中有个姑娘,那些御史言官铁定会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诬蔑、编排呢。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回来。”
“原来是这样,吓死我了!”李夏昕长舒一口气,目光依依不舍的望向朱希孝,嘴里却似乎漫不经心的道:“好吧,我等你,不过要尽快哦,久了我就回家陪爹娘,不等你喽!”
朱希孝一把抱住夏昕,非常诚挚的道:“夏昕,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你家,提亲!”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因为他不敢直视夏昕的眼睛,因为他不知道,此去平湖若伤了夏克承父子,他该怎么办!
李夏昕呆呆的望着朱希孝的背影,眼中涌起了厚厚的水雾,心里却倔强的对自己说:“没事,暂时分开也好,趁这个机会找找冰凝姐姐,她应该回杭州了,对,先去玲珑绣庄看看。”
李夏昕端着半碗玉米蔫头耷脑的回到客房。
蒋洲见状,调侃道:“这是怎么了呀,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便跟霜打了似的,眼睛还红红的。”
李夏昕将碗往茶几上一放:“还不都怪你这玉米太难煮了,你在灶边被烟熏一个时辰你试试。”
“哎!我说你这丫头,你糟践了我的种子,还反过来埋怨我,我知道你不开心,因为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和工夫,人家却不领情、不捧场,一口没吃就走了!”
“大人他是有很重要的事才走的。”李夏昕见蒋洲手中有一个小本子,好奇的问道:“蒋爷,这什么呀,手札吗?”
“这是我根据记忆整理的外番的一些农作物的种植方法。你看,这是你吃过的辣椒、花生、玉米,给你看看你没见过的吧。这个我给它起名叫番茄,这种果实熟透之后颜色红彤彤的非常漂亮,而且味道酸甜又多汁,既可以做菜又可以当水果直接吃。还有,这是番薯和番仔薯,这两种其实基本上差不多,既能当菜又能当主食,不过一种甜另一种不甜,我便把这不甜的加了一个‘仔’字,好做区分。这番仔薯啊可了不得,在气候寒冷、土地贫脊的地方也可以长得很好。这两种薯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的食用部分在根部,在边疆地区,成熟的庄稼被军队给糟踏了,这薯的收成不会受什么影响。玉米、番薯和这番仔薯,抗旱抗寒产量还高,若能引进大面积种植,就算遇到天灾兵燹的,我们大明的子民也不会饿肚子。”
李夏昕听着蒋洲的滔滔不绝,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笑:“能够让我们的老百姓不再挨饿?蒋爷你吹的吧!”
蒋洲一瞪眼:“哎你这丫头,既然我从外番带回来的东西不好,你干嘛死皮赖脸的跟我要了又费心费力的做了给你心上人吃?”
“那些东西确实挺好吃的,可你抽的这些干草丝哪儿好了,是能果腹还是能治病啊,还弄得屋里又脏又乱又呛人。”
蒋洲拿起烟袋杆,讪讪一笑:“这玩意儿确实不好,外番还有更坏的,比五石散还要毒上好几倍呢,我们可以不要它嘛!”说着便开始装烟、点烟。
李夏昕见状立即制止:“刚刚还说这东西不好,怎么又抽啊?”
蒋洲指了指装烟草丝的袋子,“嘿嘿”一笑:“你看,就剩这么点儿了,原本打算省着点儿抽的,可心里老痒痒,跟着全身都不自在,就让我快点抽完算了,省得心里老惦记。”
二人正聊着,沈惟敬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罗文龙来了,现在正跟掌柜打听蒋爷,而且他身边跟着的那几个人,我看到了他们身上的腰牌,他们是东厂的番役。”
蒋洲脸色一变:“丫头,你得赶紧藏起来,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和朱大人是来了杭州。”
“罗文龙和那些个番役又不认识我,没必要藏吧?”
“不行,这个罗文龙曾在徐海那儿做过卧底,他不仅离间了徐海同王直的关系,后来又搞得徐海同身边的陈东、麻叶和辛五郎等人离心离德、嫌隙丛生,到最后他都没暴露,此人的脑子不是一般的可怕。你是他们对手的心上人,说不准他早就注意你了。”
“那,连个柜子都没有,藏哪儿,床底下?”李夏昕目光落在沈惟敬身上,“沈大哥,用你的外袍把我从窗户缒下去。”
二人来到窗前,沈惟敬脱下外袍,抓着袍领,李夏昕爬上窗台,抓紧袍襟,闭目一跃,人被吊在了半空。
她朝下望了望,觉得以这样的高度跳下去她还是有把握平安着陆的,便松了手。
“啊!”她落地的一瞬间,脚下一歪,一阵钻心的巨痛袭来,原来好巧不巧,她右脚踩到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上。
沈惟敬匆忙穿好外袍时,房门被扣响了。
罗文龙和几个东厂番役大喇喇的进屋。
罗文龙率先开口:“蒋兄,别来无恙?”
蒋洲冷哼一声:“无恙?我蒋某人摔进了‘霉运坑’是天下皆知的事,您这大贵人何必假惺惺。说吧,严阁老身边的大红人屈尊来到这小破客栈,有何贵干?”
“蒋兄何必妄自菲薄,听掌柜的说刚才有位贵人来拜访过蒋兄,那人是谁呀,是朱希孝吗?”
蒋洲面不改色:“朱希孝?成国公府的二爷?虽然也是一个倒了血霉的人,可人家毕竟有国公府这棵参天大树乘凉,不会跑这儿来跟蒋某上演一幕同病相怜的。来人是台州知府谭子理的师爷,比起蒋某这副倒霉相,人家确实也算得上是贵人。”
“胡总督对蒋兄呵护备至,将身边的贴身护卫派来照应你,那个谭伦是徐阶的人,蒋兄可不能忘恩负义。”
“监狱走了一遭,蒋某算是看开了,什么信念、恩义都他妈的扯淡,现在谁能够给我权势地位和华服优渥的生活,我就跟谁。”
“不瞒蒋兄,严阁老对你的学识、韬略很是欣赏,景王殿下也很想听人讲讲番夷之国是什么样子。跟着严阁老究竟如何,胡总督有权有势、屋里妻妾成群,还有小弟我如今的身家和气派,不正是活生生的例子吗?陪小弟走一趟吧,顺便和这几位兄弟聊聊,严阁老、景王殿下和陈督公,最是喜欢识时务的人了!”
蒋洲把装烟草丝的袋子扔给了罗文龙,“刚上瘾,就断货了,罗大红人帮忙弄点儿呗,来,先帮蒋某点一锅。”
“小弟正准备到马腊加找个人,带点儿这个小事一桩。”罗文龙帮忙装烟、点烟,眼中含着恼怒与憎恨,却没察觉蒋洲递给他烟袋锅时拇指和食指捻着在烟锅上略略停顿了一下。
似乎正悠闲、惬意的吞云吐雾的蒋洲突然一头栽倒、七窍流血。
沈惟敬大喊:“蒋先生!蒋先生!罗文龙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毒害蒋先生。”
罗文龙有些错愕,将烟丝袋往地上一扔:“烟草丝是他自己的,和我无关,这几位东厂的弟兄都可以作证,告辞。”
蒋洲静静的躺在床上,沈惟敬帮他揩拭着脸上的血污。
李夏昕眼中噙泪,默默的收拾着蒋洲的遗物。
“这些农作物若能引进种植,大明的老百姓就不会挨饿了!”李夏昕望着手中的那个小本子,言犹在耳,人却已冰冷冷的躺在床上。
她又拿起烟袋锅,凭籍记忆,有样学样的装烟、点烟,又吸了几口,喉咙的奇痒让她直咳嗽,同时,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陆言渊一行人住进嘉兴府驿站。
陆言渊在驿站后院守着父亲的灵柩。
晚饭后,他屏退旁人,朗声道:“从杭州湾我们下船改行陆路,姑娘就开始跟着我们,这一路辛苦了!”
王冰凝手提长剑从屋顶翩然落下,料峭的春风飘动着她的衣袂,皎洁的月光照映出她清艳出尘的风姿。
她朝陆言渊伸出一只手,虽然依旧是面如寒霜,语气却温柔多了:“谢谢,不,应该是说……那个铃铛是我爹娘留给懋儿唯一的东西,请把它还给我。”
陆言渊胸口莫名的发烫,心跳也加速,他将目光刻意避开王冰凝,暗自深呼吸:“希孝大哥不过是想吓唬你,好让你配合他演那出戏,他是断不会真的伤害小帽头的。”说着掏出铃铛朝王冰凝扔了过去。
王冰凝伸手接住铃铛:“皇帝老儿名义上派一百锦衣卫精锐护送你回乡,没想到竟是一帮酒囊饭袋。我们宗主准备在你家坟上杀你,并将陆炳开棺戮尸,详细计划我不能跟你讲太多,其实我同你说这些已经是背叛狼道了,就算是答谢这些年你对懋儿的照顾和那一剑的道歉吧!”
陆言渊强忍住内心的欣喜没笑出来,沉重而诚恳的道:“你没有背叛狼道,你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希孝大哥会同仇宗主谈判,想要借用你几天。眼下,大敌当前,我们齐心协力帮浙江渡过这场浩劫,再解决我们之间的恩怨,可不可以?”
王冰凝自嘲式的冷笑一声:“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狼道的计划,且有了对策,我还真是‘枉作叛徒’了。先帮浙江解决眼下的危机,那之后是不是还要一起将倭寇赶出东南沿海,再一起解决你们的政敌?”
陆言渊目光坚定而清晰:“南下之前,我曾问过希孝大哥说冰凝姑娘会帮我们吗,希孝大哥说张廷彝的后人一定会的,就像他在断头台上时还不忘向朝廷举荐良将。”
王冰凝默然不语,转身飞上屋顶,消失在夜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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