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朱希孝手提一盏马灯独自踱步于花街镇的街头里巷,借着灯光,望着一具具尸体,心中百味杂陈。
他明白夏昕为何那么激动——刚刚目睹如此凄惨的一幕,如这般惨不忍睹的场景,她之前一定也见过,只是突然间知道了这一切的发生竟和自己的祖父有关,以她的心性,心中一定是万分的愧疚和难过。
这种感觉,此刻的他深有体会,因为眼前的这一幕惨状,是他间接造成的。
王炜和姜炎用手铐脚镣铐着毛海峰,把他押到朱希孝面前,手铐脚镣上连带着长长的铁链。
毛海峰挣扎着大声咆哮:“朱希孝,老子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你要是个男人就赶紧动手,老子眨一下眼睛就不是好汉。”
朱希孝仿佛并不生气:“这件事说到底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会不择手段的替汪值报仇,但我没想到你竟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为了一场未知输赢的赌局,拿那么多条性命做筹码!”
“未知输赢?这场赌局我应该稳赢的,那六千人如果都死了,胡宗宪一定会跟朱纨一样被朝廷那些御史言官们的折子逼得自尽。可惜,我错算了一步,这个千户所的战斗力太差,导致我输了。”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我特意交代先不要收殓这些尸体,今晚,你就呆在这儿,看着他们,他们在你眼中若能变成你的义父、你的家人或你心中别的什么珍爱之人,说明你还有救,你的义气和血性就还能帮你向沿海的老百姓赎些罪孽。”朱希孝说罢,朝王炜、姜炎二人看了一眼,便大步离去。
毛海峰冲着朱希孝的背影大喊,“朱希孝,我毛海峰是嗜血狂魔不错,但你朱希孝是个阴险狡诈的伪君子。你就是利用我想替义父报仇的这一执念而吊着我,让我为你做事,你根本就不会给我任何杀胡宗宪的机会。你利用我挖出了倭寇潜藏在浙江的谍报网,还从我这里拿到了大友介的画像。假惺惺的说了那么一大堆废话,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老子不吃你这套,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
任凭毛海峰怎样破口大骂,唯一回应他的,只有身上的铁链在他张牙舞爪时发出的“哗啦”声。
王炜和姜炎把毛海峰身上的铁链锁在了临街一处院落大门上的铁环内。又在各处院落的大门上挂满灯笼,整条街和临街的巷子被照得如同白昼。
二人收拾停当,也离开了。
只留下毛海峰一人在尸体间晃悠,他还不时的用脚尖踢攘着尸体,嘴角扬着冷笑。
忽然,看见尸体一个个都睁开眼睛,目光阴森可怖的望着他。惊得毛海峰一个激灵,他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再朝那些尸体望去,只见那些眼睛要么圆瞪要么紧闭,没什么异常,这才安下心来。
不过,毛海峰却不敢再在尸体间晃荡了,而是坐在了墙根下,可那一双双眼睛却突然又睁开了,吓得毛海峰赶紧捂住双眼。他既想睁眼看那些尸体,又不敢看,越不敢看,心中越是发紧发揪。
就在此刻,灯笼因为油燃尽而相继熄灭。
毛海峰顿时心中大骇、汗毛倒竖。仿佛觉得街巷中的尸体都站了起来,还有他之前杀过的许多人也出现了,他们都瞪着可怖的眼睛朝他逼来。他动弹时铁链发出的“哗啦”声,似乎夹杂着向他索命的呜嚎声。
终于,毛海峰抱着脑袋发出了尖利的狂啸!
天刚蒙蒙亮,朱希孝带着王炜和姜炎来到花街。
只见毛海峰紧贴院墙,头埋在双臂之中,嘴里重复的嚎着一句话:“都别过来,我杀你们也是被逼无奈,别找我,别找我!”
三人面面相觑。
“这家伙是疯了吗?”
“有没有可能是装的呀?”
朱希孝没有理会王、姜二人的谈话,“不是抓了两个俘虏吗,就把这毛海峰和那两人关到一起吧!”
王炜道:“万一那两个倭酋认识毛海峰,一定会认为是毛海峰出卖了倭寇,他们还不得把他给生拆活剥了呀!”
朱希孝再一次不接茬:“沈襄来消息说还没有联络上言渊,他昨天用那样的方式给我传信,说明他已成功打入敌人内部。为什么沈襄的人联系不上他呢?我们得马上赶往大田岭,与戚家军会合。”
王炜和姜炎明白朱希孝的用意了——毛海峰若是真疯,倭酋结果了他也算是落得个痛快的结局,他若是装疯,那便是无可救药、死有余辜。
五月初三到初六,戚家军与倭寇辗转激战于上峰岭、上界岭、白水洋等地,戚家军每战必胜,彻底打出了威名。
恍惚中,李夏昕跑啊跑,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忽然,她看见有一位老者跪在尸体堆中失声痛哭,她想接近那位老者,可就是走不过去。只得大喊:“爷爷,是您吗?爷爷!”
“爷爷,爷爷!”李夏昕从连连梦呓中惊醒,看见床边坐着一名妇人,顿时热泪盈眶:“娘!”
妇人正是吴慕榕,她见女儿醒了,喜极而泣:“昕儿,你可算醒了,你都昏迷好几天了,担心死娘了。”
李夏昕抬手帮母亲揩拭着眼泪,苍白的脸上满是笑颜:“娘,我这不没事嘛,对了,战事如何了?”
“当然是一片大好了,戚家军同倭寇打了好几仗,都是大胜。娘进台州府那天,正赶上台州百姓夹道欢迎凯旋而归的戚家军,那场面别提多宏大了,人群足足排了有二十里长。”
“真的吗,太好了!”李夏昕欣喜之余,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了一句:“那……有没有听说比较特别的人受伤或挂彩?”
吴慕榕慈祥的一笑:“你是想问锦衣卫的那位朱大人吧,放心吧,他好得很,这两天一直在这儿陪着你,今早才走的。听说戚家军已经出发前往新河,应该是哪里又发现了倭情吧?戚夫人来看过你,还直夸你聪明、勇敢。你堂兄也来看过你,说是要帮戚家军筹集粮草,回杭州了。”
李夏昕眼中泛起湿润:“娘,我真的是……”
吴慕榕非常认真的点头:“不错,你的确是前首辅夏言的孙女,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不想你心里揣着仇恨与秘密,娘希望你简单、快乐的活着。”
李夏昕抬手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泪珠:“娘,我爹娘他们是怎样的人啊?”
“你娘她是个非常漂亮又善良的女子,你这双明亮的大眼晴和这张白皙粉嫩的小脸,简直跟你娘一模一样。你娘她还非常的勇敢坚强。她决定嫁给你爹时,几乎所有人都嘲讽她攀附权贵,可你娘毫不在意,还言辞凿凿的说‘人要是活在了别人的眼中,迟早得死在别人口中,我和克森之间的感情是怎样,只要我清楚他也清楚就够了,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呢’!至于你爹,我只见过他三两次,了解不深,印象中应该是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人。你娘说你爹是一个内向到近乎孤僻的人,因为他从小就过得非常艰难,他是庶出,生母早早就离开了,夏老首辅的全部心力都在国事上,在家中只手遮天的嫡母对他非常严苛。你娘嫁过去之后,也连带着受了不少委屈。”
李夏昕挣扎着起身,将头靠在母亲胸前,“娘,堂伯跟您说的一样,说爷爷为官清廉、勤于政事,却被奸佞所害,让我一定要为爷爷报仇。我见过陆炳,感觉他不像是那种朝人背后捅刀子的奸邪小人,还有成国公,他也不像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血之人,可他们却一个对爷爷落井下石,另一个对爷爷见死不救。朱大人说当年所发生的一切皆因几人政见不合,而且今日的倭乱,同爷爷有很大的干系。爷爷他不是一心为国为民吗,怎么会做有损于老百姓的事呢?娘,人真的好复杂,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吴慕榕轻抚着夏昕的头发,耐心的劝慰道:“你刚刚说的这些,细细的理一理,其实跟我们做大夫治病救人是一样的。比如,有些大夫,因为医术不够、经验不足,饶是他非常努力、用心的救治病患,也可能因为用药不当而将病人耽搁了。再比如,有一例罕见的医难杂症,好几个大夫为施治方案而争的面红耳赤,病患家属选择了其中一种来医治,结果,病人很快就一命呜呼,其他大夫便责难那位大夫,病人家属也非常后悔当初的选择。可是,话说回来,那名病患用了别人的药就一定会好吗,那可说不准。
“当年的事,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其实没有必要揪着不放,重要的是以后。昕儿,我们是医者,医者仁心,只要心中守住这一信念,凡事以此信念为准则去分析、判断、定夺,接下来的路不管怎么走,都不会错。”
“娘,您的意思我懂了,爷爷给大明朝开了一张错误的药方,虽然爷爷的心是好的,但是错了就是错了,我要替爷爷赎罪,为沿海深受倭患之苦的老百姓尽一点绵薄之力。对了,娘,在花街我还捡了个孩子呢,年龄和我被您收养时差不多,不,我那会儿应该比他大点儿,我要收养他做我的儿子。”李夏昕又恢复了平日乐呵呵的样子,虽然此刻她还声音微弱、浑身无力。
“娘知道,娘已见过那孩子了,特别聪明、机灵,他跟我说他叫安儿,还说他非常喜欢救他的那位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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