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今日本是有打算的。他前两日都有事,第三日好不容易闲下来了足够的时间,终于准备起身去万剑峰。在花岭镇之上的种种危机令他现在想来都背后直冒冷汗,知道自己这把剑就算再怎样注入了大爷的心血,真面对上难以遏制的危难实在是派不上用场,最后还只有逃的份,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他走出院子,今日新换了一身衣裳,本来就身姿挺拔,如今看来更是一副器宇轩昂模样。这会儿还早,振鹭山除了几个提早去复习早课的弟子,路上基本上瞧不着人。振鹭山内门弟子基本上都穿白衣,但是管制也不是那么严格,若不是须得证明身份或者是要参加大集会,穿自己的衣服也未尝不可。
方濯本想着今日只是去万剑峰,换不换衣服都无所谓,便挑了一件之前在山下随手买的成衣穿了,套在身上才发现身量似乎又增了一点,由于当时正好是因为贴身合体才买下的这件衣服,如今穿着,似乎也总觉得有点小了。他还觉得有点奇怪,按理来说这个年龄的男孩似乎也已经不再应该长高,就算长,也只是落一点轻微的幅度,他却不同,好似扒紧了长高期最后的夕阳红一样,蹭蹭蹭往上猛窜,原本在同龄人中便算得上是佼佼者,跟几个内门弟子比过,不上不下的落个相等,如今一来,再相比一次,孰低孰高倒真料不定。
方濯站在原地,伸出胳膊比划了一下,有些犹豫要不要回去换一身。振鹭山弟子少下山,主要是因为山道太长、人人都懒,因而有接任务下山归来的,往往都会捎上一麻袋的东西。方濯算是下山下得比较勤,每次出门都得拿着一只本子将所有要带的东西记下来,到头来自己想添置什么,倒就因实在没手而放弃了。怪只怪那些东西实在是难符常理,糖葫芦、雪团子、麻薯之类的东西还算正常,一把长刀、三把折扇或者是半包宣纸之类的也能理解,可一只日晷、一个半张床大的罗盘(小一寸都不要须得原货退回)、一张可以放下几十个人一起吃团圆饭的红木桌子、一缕山下清新璀璨温柔淡然草长莺飞红情绿意流年如旧爱如潮水的风……更何况提出最后一个诗情画意的要求的人此时此刻正在身边。
“哟,大师兄,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声音是从树上传来的。方濯眼睛抬也不抬一下,随口道:“这算早?一天到晚睡成一副猪样,这你满意了?”
上面哈哈两声,随之树叶一晃又一晃,窸窸窣窣间露出一段人影来:“大师兄,你今日这是吃火药了不成?怎么这么凶啊?”
“对待你不凶两下,你可不知道天高地厚。”方濯扯了扯袖子,决定还是回屋换一身,离开前瞥了一眼树上,说道,“赶紧下来,天天蹲树上,也不怕蚊子把你给吃了。”
那树影便婆娑两下,枝叶里很愉悦地笑了两声,轻盈地跳下一个人来,正巧踩在影子里。正是观微门的二弟子廖岑寒。他只比方濯小一岁,在二人还未成为内门弟子之前,方濯就与他关系最好,两人纠纠缠缠互相扯皮扯到了十八九岁,又推推搡搡阴阳怪气到了观微门里,被柳轻绮一只手一只耳朵扯了一回,便就好像顺了毛一样,在他面前都老实了。
廖岑寒在方濯面前从来是有剑就贩,没剑也要想方设法自己打出一把来,刚从树上跳下来,就又窜到了人家卧房前边,手撑着窗户往上一跃,便落到了他房间里,屁股往后一移,大摇大摆地坐在了窗台上,翘起了二郎腿。
方濯头也不回:“窗户底下有坛酒,别踩着了。”
廖岑寒笑道:“我就踩了怎样?”
“你敢踩一脚,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泡酒喝。”
廖岑寒撇撇嘴,将腿往旁边一蹭,尽量远离了方濯所谓窗户底下那几坛酒。他坐在窗户上,正好挡住了外来的阳光,仅有几缕顺着身侧跳进来,落到方濯的后背上,显露出几条少年人棱角分明的肌理。
方濯跟他认识的久,羞耻心近乎于全然没有,当着他的面也不觉得害臊,大大咧咧地光着上半身就去衣柜里面找衣服。廖岑寒的目光在他身上百无聊赖地划了一圈,在临近肩膀的位置横了一道伤痕,是某次训练的时候出了意外所留下来的。他盯着那道已经愈合的长疤盯了一会儿,随之移开了目光。
“哎,师兄,练得不错呀。”
方濯从鼻子里哼笑一声,衣柜底下拽出来一件黑色衣裳。
两人一同走出屋子,迎着阳光站定,廖岑寒将手臂抱起来拢在胸前,颇为惬意地吹了声口哨。
“你来什么事儿?”
“我还想问你什么事儿呢,走这么急,”廖岑寒说,他不知道从哪儿摘了一片草叶叼在嘴里,闻言斜了眼睛看他,“你不是说要陪着师尊一直等他休息好吗,怎么着,你这是要下山?”
“我去万剑峰,剑该换一把了,”方濯微微皱眉,“师尊怎么了吗?”
廖岑寒说:“没怎么,若你今日有事,那便我代劳。”
“也行,”方濯拍拍他的肩膀,“若是师尊问起,就说我去万剑峰了。”
“我不,我就说你到山底下约会小姑娘去了,”廖岑寒咬着草梗一笑,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明晃晃的不怀好意的情绪,“看你回来招不招骂。”
方濯一脚踹上他的屁股,笑道:“滚吧你,再说下去,祝你一辈子见不着你的瑾姑娘。”
廖岑寒捂着屁股哎哟一声:“把师尊和瑾姑娘比,你真行!”
“哎你!”
方濯无意之中被戳中了心事,脸上啪地一烧,心脏漏跳了一拍,下意识有一种被戳穿了秘密的尴尬涌上心头。廖岑寒哈哈大笑起来,他自是不知方濯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一瞧这大师兄被他拿了一把,无论怎么着心里都高兴,含着草梗一跃三尺远,趁着方濯一脚还没踹过来,呜哩哇啦地便跑走了。
这头送走了廖岑寒这尊大佛,方濯便起身打算前往万剑峰,这儿离着万剑峰挺远,就算御剑,也得飞上半盏茶的时间。再加上到了那儿得先登记,哪门的弟子为何而来修习怎样的剑术适合怎样的剑,那边都得一一验实清楚了,你才能进入万剑峰,去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剑。
方濯手里提着那柄剑,沿着山道走了两步。廖岑寒方才的话还凝聚在心头,只一句无心之语便叫他心烦意乱,想先自己独自走会儿,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方濯!”
“方濯!”
第一嗓子他没听见,直到第二声猛然在耳边炸响了,他才如梦初醒,转头一看,一人手里捧着书本,正朝着他含笑走来。
“安之。”方濯连忙停步,冲他行了个礼。
“喊你两声你才听见,想什么呢?”裴安之笑着走到他身边,他手里抱着书不方便行礼,便冲他点了点头。
“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罢了,不足为提。”方濯顺口糊弄了过去,这事儿要能叫裴安之知道,还不如叫他现场直接表演自戕。
二人行礼过毕,便难免一同走一段路。裴安之是为了给掌门送书才这个点儿起来,正巧碰到了方濯,又一部分顺路,出于礼节,便问道:
“听闻掌门师叔前几日在花岭镇受了伤,如今正卧床修养,现在怎么样了?”
“也没有受到皮外伤,只是强召观微,如今有些脱力,多躺两日就好了。”
方濯简单将事情给他讲了一遍,其中细节有所隐瞒,也不是他不想告诉裴安之,而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给魏涯山和各个师叔全都兜着圈讲了个遍,又回复了不下三十道问题,甚至还是车轱辘话,早就心衰力竭,自然也就没什么精力再跟裴安之重复一遍了。
裴安之是与方濯同在一届入门之战之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本身便喜爱琴棋书画,颇为风雅人物,在入门之战博得第二后,便拜入德音楼澜门下。两人原先在外门时由于兴趣爱好不同,故而并不是很熟,入内门之后更是拜了不同的师尊,再少有交集,顶多也就集会聚头或者是路上有缘碰上,便说上两句话,可再怎么说,也难掩二人之间因熟悉的陌生感而产生的尴尬气氛。
“原来如此,观微师叔身体无恙就好,那我们也能放放心。”因着这阵没什么话题的对白,裴安之难免有些僵硬地笑笑,温声道,“师尊之前还提到呢,说想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观微师叔,若是师叔身体不适,那便不多打扰,改日吧。”
方濯接了裴安之的好意,闻言笑道:“德音师叔若是想来随时可以来,我师尊他只是体力消耗巨大,需要多睡觉,实则身体没什么损伤,天天憋在屋子里都快给他憋出毛病来了,若是德音师叔能去陪他说说话,估计他能高兴得当天就从床上跳起来。”
“观微师叔不爱清静,这样在屋里拘着他,确实是辛苦,”裴安之也笑道,“由是这般,那我便回去禀告师尊,不过两日便来拜访。不过你这是要去哪里?看你行色匆匆,莫非是要去为观微师叔取药吗?”
方濯一听便一头雾水,谁给他的眼睛看到自己是“行色匆匆”了?不过他也知道裴安之是为了防止气氛太尴尬而硬找的话题,自己自然也不能叫他的话掉地上,为了保证自己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急迫,他还展颜笑了笑:“哦,不是。我要去万剑峰,师尊喊我去挑剑。”
裴安之的目光下意识落到了方濯手里的剑柄上,点了点头,口中却道:“现在吗?”
“是。怎么?”
“现在你可能去不了,”裴安之说,“我昨日刚从阿喜师姐那边得到的消息,今日万剑峰可能无法正常迎接弟子,说是底部某样档案出现了问题,万剑峰前几日由敬剑堂打给一位弟子的剑出现了问题,现在正在排查。”
“那它照常查不便好了,又如何影响去挑剑的弟子?”
“这……”裴安之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才道,“听阿喜师姐说,那位弟子拿了那把剑,当夜便走火入魔,险些酿成大祸,故而万剑峰相关师叔师兄都已被带走问话,现在只阿喜师姐一个人管着,私自开放怕是要引起振鹭山上下不满。”
“原来如此。”方濯轻轻皱了眉,哀叹一声。恰此时两人走至路口处,向左转是灵台门方向,右转则通往振鹭山崖小道,从此可以一路飞至万剑峰,二人点头行礼,就此别过。
方濯在那路口处站了一会儿,看着裴安之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这才转身,又朝着原来的方向回去。此事应当是发生在他们于花岭镇之中求生求死之际,由于牵扯人员太广所以并没有宣扬出去,若不是路上碰上了裴安之,他估计真得就此吃个闭门羹。
方濯离开的时候早,回来的路上也不过几步,不过倒是没回屋子,而是踩着霞光踏入了庭影居的院门。那鹌鹑似的人保管正在里面睡着,方濯轻手轻脚地将剑放到内屋桌子上,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窝着一只鸟窝似的玩意,连头带脚全罩在被子里,安静得听不到一声呼吸,睡得很死。
作为新时代好徒弟第一人,方濯从来不会放弃任何能够得到这项称号的机会,短短不过一炷香时间之内,他就已经完成了去小厨房熬药、到院子里收衣服以及打扫院落的三项重点加分项,甚至还来得及蹲在院子里给他晒到窗户上晾一晾,而于此时振鹭山上众人也纷纷起了身,几个赶着早课的弟子经过庭影居,瞧见方濯蹲在那儿,笑嘻嘻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方濯师兄,早啊!”
“早,去上早课?”
“对!今日是倾天师叔的课,可不能耽搁了。”
解淮?今日难道不是叶云盏的课吗?
方濯一愣,还没来得及问,那几个弟子便赶着上课,冲他告了别,快速离开了庭影居。
今日难道不是初三?方濯有些懵然地低头,又用勺子搅了那药两下,没留神吸了一口,当即脸色就变了。
他再度对竟然能喝下这玩意儿的柳轻绮感受到无上的敬意。这东西都能一口吞下去,怪不得他得是师尊呢,这都什么味儿啊,塞茅房里藏三天都没这个感觉冲。方濯简直感觉到那种味道都透过碗臂渗透到了自己的手指上,皱着眉吞了口唾沫,感觉到嘴巴里都变得极苦,吞了一只□□一样脸色直绿。
真他妈难闻哪,要是再多闻两下,真保不准得把人变成□□,或者是王八,反正是随便一个什么水生生物,总归不能是人,不出意外的话,人目前应该还很难有足够的胸怀将其归纳于食物之内,如果有,那么相比将会是整个人类文明巨大的倒退……
“哎哟,哎哟,什么味儿啊?这么味儿啊这是!方濯,你蹲这儿干嘛呢?下毒啊你?”
一声呼喊突然炸响在耳边,方濯吓了一跳,肩膀一耸,手上便一抖,啪地一下泼出来半碗药,尽数洒在方濯胸前,将他那黑色衣服浸了个湿透。
登时一种登峰造极的痛感伴随着胸口的味道直直地往鼻子冲,方濯一把掐住了人中,努力使自己不被这股味道熏晕过去,却不免胃里排山倒海。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药房里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夜一样,明明手脚还是有力的,可是神智却已经无比虚弱,方濯鼻尖像是涌了一大股已经酸臭的潮水,熏得他眉心直涨,喉间动了两下,终于忍不住吐意,猛一下站起身来。
在转头一看,那罪魁祸首正捏着扇子,一步退出去几尺远,从上到下草草打量了他一遍,啪地一开扇子,撇了撇嘴。他一身青衣穿着倒是讲究,扇子上汇了几根翠竹,晃在身前宛如竹影簇簇,风雅万分。可表情却与风雅一点儿也挂不上钩,那张俊眉星目的绝佳的面庞一瞧见他起身,就覆上了一种扭曲的夸张的神色,紧紧皱着眉毛,伸手毫无风度地在鼻子前面扇了一扇,挥着扇子赶着方濯走,一刻也不想让他多留:
“快快快,赶紧洗洗去,哎呀,你说你,这件小事儿都干不好,多耽搁我师兄事儿啊?还把药撒身上了,能不能行啊你,这药挺贵的你知道不?真是,一点不拿钱当钱……”
方濯强忍着吐意,瞪了他一眼,道:“你行你来啊?你来照顾他啊?在那儿说什么风凉话呢?”
“哎哟哟,是你是他大弟子,可不是我是他大弟子,”那人大着嗓门反唇相讥,晃晃扇子,抬起脚便跨入院门,毫不客气,“你该干的事儿,可别瞎推锅哈,自己干不好别怪别人……”他抬手扇扇鼻子,又露出了那种嫌弃的神情,撇嘴道,“离我远点儿,难闻死了。”
“熏得就是你,咋没把你熏死呢,”方濯说,“你来干嘛?”
“你看你说的,我就来了,怎么着,还得提前跟你报备啊?”
“赶紧说,不说不让进。”
“你别在那儿装腔作势的了,你看你身上这味儿,你再看看我,你觉得他更喜欢见谁?还在那儿‘不说不让进’呢,哎呀呀,你谁呀你……”
方濯深吸一口气,心脏提到喉咙口又捏着胸口放下,提醒自己不能生气,这是叶云盏,最会撒泼打滚颠倒黑白,生了气之后一时爽的是自己,而永恒爽的是他。
叶云盏说着话,还将那扇子晃得哗哗乱响,耀武扬威地瞪他一眼,冲他一撇嘴。
方濯也给他瞪回去,叶云盏抬手横在脖子前,冲他做了个砍头的动作,推推搡搡地就开始赶他:“赶紧走赶紧走,熏死了你这,一会儿再把我师兄给熏晕了,我看你怎么解释。”
方濯大声反驳他:“那也是你的问题——”
“我没问题,你可别血口喷人啊,我一点问题也没有,”叶云盏眼疾手快地打断他,啪地一下提高了声音,他的嗓门本来就大,如此一来,更是直接将方濯的嗓音完完全全压制在自己之下,呜呜哇哇乱吵一通,就算是个死人都能给他这样一阵吱哇乱叫给吵活了,“师兄!师兄醒了没!哎呀哎呀别睡了,你活泼可爱独一无二风华绝代善解人意的师弟来看你啦!哈哈哈哈哈,师兄,俗话说得好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三日不见了,隔多少来着?是九秋吗?哈哈哈哈哈……”
他大大咧咧地推开门,抬脚就往里跨,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哈哈哈哈,是酒!怎么样呀师兄?这两天憋坏了吧,来来来,今天咱们兄弟二人怎么着也得来一杯,一醉方休……”
方濯把着碗站在屋外,闻言怒道:“不准喝!”
“关你屁事啊!”里面传来叶云盏一声唢呐似的怒响,“换衣服去,听见没有?赶紧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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