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钗钏玉饰无不稀珍,是寸缕寸金之物,平日里由绿旖收管分藏。而今绿旖不在,主子不想戴了,便由信得过的贴身女侍暂收,也合乎规矩。
谢平收缰停舆,双手奉钏,毕恭毕敬地依她吩咐将东西送到虎卉后面去。
知绾探着身子,远听那嘶骂声渐休,胸口紧张到砰砰直抖,暗自祈祷,那傻书生可别走远了,届时她回头来寻,再找不到人。
事毕回身入舆,蓦地被谢崧一把拽进怀里,苏合香扑鼻而来,她吓得面色发白,颤着不敢动弹、直愣愣的跌坐在谢崧腿上。
“绾绾哭闹一宿,怎么还有精力做别的?”他尽扫倦懒,以邃光锁住掌下娇柔。若有所指道
不是说没了他不行吗?
“腕间的珠钏重了,让…雩儿收着。”
知绾慢倚在王侯怀里,将自己纳得近些,和婉如常地打着妄语
谢崧以指蹭她发红的细腕,将她环得紧些,暧昧晦声道“那今日政毕,王夫找绾绾下棋如何?”
她若是要陪宠,他亦可尽夙其愿。
美人羞得浮霞满面,瞥过脸,软糯着“我要补眠…”
今个她有要紧的正事,不能约。
男人嗅着她颈间馨香,蹭磨细吻了会,亲呢她
“那我晚点回来。”
“嗯。”
他哪有早归过,往常下了政,不是在禁内与旧友雅聚闲谈,就是在坊间和同僚同馔共饮,清贵风流的行无踪迹。
不过今日她亦有事,面上难免少了些许落寞之感,神色恍惚得心不在焉。
美人娇嫩待撷,软糯可欺,蛊得男人在舆上频频轻薄。知绾被王夫按在舆壁吻疼,脑中记挂着宋堇的事,耳厮腮磨了会,佯装困倦哄他道
“谢郎,我有点困了。”她需要安静。
“怎么了,绾绾昨夜可不是这么说的…”她哭媚着要他疼宠,要他陪。
谢崧见她无意,起身倒回榻里,于舆上玩味地以指拨盏。
知绾轻舒口气,蹙眉轻掀舆帘,郁郁难欢。假意半倚阖眼小盹。
此间两相无言。
舆车行了小半盏茶,就到了皇城内院,知绾由雩儿搀着下了王驾,换乘了久侯多时的王府专辇。
“娘娘,殿下吩咐过,他们是随遣的虎卉,护您回府。”
谢平谢狄,是他心腹,平日里若无要紧事,都是寸步不离的听凭男人派遣,哪里舍得予她。
“嗯。”
知绾坐入专辇中,行了好一会儿,掀帘回首看着王夫舆驾于红墙绿瓦间消失殆尽,暗数赴政的时辰,忙招随侍的雩儿,取了发间小钗,掩声道
“雩儿,以钗为信,替我去扶汐阁寻广平侯世子沈尘,就说是我的命令,问他借几个人来。人命关天,要快去快回。”
这个时辰,哥哥十有八九正流连风尘。拿钗让雩儿赶着去,来回算上时间,应该赶着及救书生才是。
雩儿见她神色慌张,忙不迭的取了钗称是,提裙往反向奔走。
知绾看她走得远了,竟招呼随遣的虎卉一行众人,在街边的早摊旁停下,以空腹难耐为由,叫了十数碗汤食,炖肉与大家伙同享。
“娘娘,万万使不得。”
听闻她千金贵体、又怎么会吃这街坊小食,更别提要包下其间十几份,与大家伙煨暖。
何况他们本就受命护主回府,却平白在路上耽搁时间,倘使期间出了疏漏,又该当如何?
“无碍。”美人隔着辇帘对他道。“今儿个大家起早了,难免受累,在此歇歇脚罢。”
他们虽有军令在身,不敢耽搁,却又忌惮眼前主母,素闻淮南王宠妻之盛,就算是星云艳阳,虹彩飞霞,亦要为她登高而追,万不敢轻易得罪。
主母的美意,众侍不好推脱,故又跪地再拜道
“谢娘娘恩典。”
知绾在舆中绞着帕,怕耽搁了书生性命,难报旧日恩情,坐立不安了许久,才等到雩儿领着几个侯府的亲兵领着舆轿赶来。
见了哥哥身边旧人、她赶忙下辇,推托回娘家小叙,众目睽睽下换乘沈尘的舆轿遣散虎卉道
“你们先回吧,本宫晚点再回去。”
“娘娘,可是殿下有令…”虎卉欲言又止。
“殿下的命令就是要你们听从本宫。”娇花拿出嫡女威仪。十数虎卉闻令虽为难,却只得遵从。
知绾上了舆轿,慌得频频回头,微探头匆忙问雩儿,“我的珠钏可还在?”
“主子的东西,奴婢贴身保管着。”
“那谢平给你的时候,可知那是什么地?”她久居深宅,燕京城中,除了些售卖钗衣的铺子并不识得路。
雩儿了然,思索了半响,笃定道“是东街。”
“去东街。”
“是。”众侍听命。
知绾随着轿舆颠簸了小半时辰,和王夫彻夜下棋,睡梦中又被他抱上舆,未进油米,肚子咕噜咕噜作响,早知道方才,就把那碗汤食吃了。
美人攒肚暗悔,本想掀帘吩咐雩儿买些吃食来,却听她道
“主子到了。”
话毕,她贴心的从舆外递了帷纱来。
破晓时,东街空寂无人,只有泼妇欺凌书生的叫骂,美人突然唤王府总管送钗,而今又不辞辛劳往东街走,尽遣虎卉,想必是要见,见不得的人。
“是谢平给奴婢随身的钱银。”她解释道。
淮南王府的规矩,美人的贴身丫鬟,要常备些碎银在身随用,以备不时之需。
“方才路过时就买了,主子还是戴上吧。”雩儿怕她不愿戴,隔着轿辇谏劝。
如今已到巳时,四下人声鼎沸,人言可畏,美人在外名声本就不好,若不想引起众围,沾惹闲言碎语,只得遮面。
再者说纵是大郢民风再盛,已婚贵妻擅悖家主见外男,终是于理不合,还是戴上方显妥帖。
知绾顿了顿,感叹这丫头,当真聪慧机灵,如何她不过一句就猜到后事,既是如此,也瞒无可瞒,在舆中戴好帷帽,敲了敲舆壁低声道
“那你帮我找找,可看到方才书生。”
“回禀主子,他抱着囊箧窝在墙角,看样子像是快死了。”方才她刚喊落轿,雩儿便以眼环伺左右,替她四处寻了。
好在没死。
知绾整了整衣冠,掀帘下舆,举手投足间,身上珠玉穗坠琤玲作响,羽裳风佩的引来行人纷纷驻目。
这是哪家的王侯娘子,如此气派奢丽,美人戴着帷帽,虽看不见面貌,光凭一身浅色鎏金的缎面料子,就足以引来众议。
她于光下熠熠生辉,灼得人移不开眼。
知绾乍然得众人交头接耳的围观,挡住去路,惊吓得着不知如何是好,又恐误了时辰。急得溢出薄汗。
雩儿也因几分薄姿,搀着美人,被那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围堵,那些人少读诗书,盯着女人都是直勾勾的,毫不避讳,甚是粗鄙。
她又臊又恼,扶搀着主子,垂眸低声道“烦请让…”
话还未毕,就见身边悍侍拔刀脱鞘,厉声高呵着
“看什么看!不要命了!广平侯府的路你们也敢挡?”
几位悍侍气势汹汹,分明是仗势欺人的模样,要真惹急了,怕要当街行凶。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广平侯府家的女眷,百姓被吓得作鸟兽一哄而散,甚至无人偷觎。
知绾几欲晕厥,嫡兄的亲侍当真从秉侯府旧风,在城中肆意倨狂嚣张,难免恶名昭著。
“小姐,请。”拔刀悍侍对她毕恭毕敬地护收两侧。他们嚣张跋扈惯了,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知绾顾不得许多,由悍侍簇拥着缓步上前,终见了地上蜷缩成团的狼狈书生。
他咳吐血痰,唇色泛白,半昏半厥,全身抽搐难止,分明不止是风寒之相。
“雩儿,快帮我看看,他是不是发热了?”
雩儿颔首,闻令蹲了下来,以指在他额上轻靠,回道
“主子,是高烧。”
他是打算把脑袋烧坏么?
“我的耳珰呢?”
少女的声音难掩嗔怨,偏又是颤娇娇的呵责“你不当我是朋友、为何不去拿……它换钱,或者寻我。”
那夜在荒郊,书生为了哄她,陪她在月下溪畔干坐了数个时辰,挨饿受寒,
临走时却又因她,受王侯一脚,他手无缚鸡之力,怎堪那人铁血踹踏,淮南王府恩将仇报,她于心不安。
“宋堇…只是一介布衣…不敢乱攀矜贵。”他从怀里掏出以锦帕细裹的耳珰,其间隋珠璀彩作光。
好在,那妇没有搜他的身。
“这本是身外之物,你留着作甚?”她暗抹了珠泪,内疚道
隋珍虽稀,怎值公子以命相守。
“不愿来寻我,就随意贱卖了,得些钱银,可供科考。
十年寒窗,悬梁刺股。你秋闱在即,若当真就这么死了,如何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还有苦苦教导的恩师!”
褐衣疏食数年,为得又是什么?
知绾恨不得抓打他几下。她虽娇蛮,却从未曾害过人命,出身矜贵,哪见过这般贫苦。旧时广平侯府的下人,再差也不缺口吃食,穿的暖睡的饱。
父兄的姬妾都出身风尘、虽身不由己,却不缺钱银,也算万般靡奢之人,哪里见过一个馕掰两半,鞋破了还要穿的平头百姓。
“一贫如洗,要风骨何用!”早就与他说过,这呆子就是不听。
“咳咳…”而今再惹她心烦。
“雩儿,快喂他点水顺气。”帷帽下,美人早已蹙眉含雾,要不是近日学了男女之防,换平日早就扑上去亲侍、免得男人死了,她一辈子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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