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乞巧日,烈日当空,蝉鸣阵阵,只有偶尔穿林的微风带来些许凉意。
谁知午后却乌云遮日,电闪雷鸣,骤雨袭来,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冲走沉闷暑气。
顾婵漪难得犯懒,裹着薄被午眠,醒来时雨已停,乌云散去露出日光,斜阳穿过竹窗,落在地面上。
顾婵漪忍不住在床上打了个好几个滚才起来,推开屋门,雨后初晴,空气清新。
小荷拿着把扫帚清扫院子,抬头瞧见屋檐下的人,笑得眯起了眼,“姑娘既然起来了,那婢子便下山去采买乞巧的果品。”
这座小院只有她们主仆二人,虽在寺庙中,但仍有隐患。姑娘熟睡时,她自然要守着姑娘,不能轻易离开。
顾婵漪看了眼天色,摇摇头,“先等等吧,说不定迟些时候,会有人送来。”
申时过半,院门被叩响,小荷打开门,看见外面手提竹篮的楚姨娘,顿时瞪大了双眼。
楚氏嘴角含笑,“今日乞巧,妾身送些用得上的东西过来。”
话音落下,小荷越发诧异,自家姑娘何时学了这能掐会算的本事?!
落了场雨,庭院中雨水未干,顾婵漪便带着楚氏进了屋子。
竹屋简陋,楚氏粗粗一扫便将整间屋子尽收眼底,面上多了几分怜惜,却未多话,只将竹篮放在桌面上,在桌边坐下。
小荷端来泡好的茶水,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仔仔细细地关上屋门,在院子里守着。
楚氏浅尝一口茶,放下茶盅,轻声道:“按照姑娘给的地址,妾身已经找到了那位稳婆。”
“妾身实在忍不住,便寻了个由头出去了一趟,远远地瞧了眼。”
楚氏顿了顿,咬牙切齿,“虽隔了二十多年,但妾身一眼便认出来了,那婆子就是当初为我与刘氏以及大夫人接生过的婆子!”
楚氏攥紧手中帕子,目露凶光,狠狠地骂了几句后,才缓了口气看向顾婵漪。
“姑娘寄给将军的信,妾身当日下山后,便让贴身婢子寄出去了,想来眼下将军已然收到信了,就是不知将军何时能归来。”
顾婵漪放下茶盅,轻轻摇了下头,“我并未将此事告知阿兄,更未让阿兄回来。”
边疆战事紧要,任何一个疏忽都有可能丧命,顾婵漪不敢让兄长分心,在兄长回京之前,她都不打算将这些肮脏事告诉兄长。
只是她上一世成为灵体后,飘至边疆,日夜陪伴在兄长身边。
看着兄长闲暇时在营帐中雕刻玉簪,精雕细琢,是打算送予她的及笄礼;
兄长偶尔与手底下的将士外出狩猎,制好的皮子均被仔细地收在箱子里,旁人问起,只笑言要为妹妹攒嫁妆。
看到兄长在烛光下,一字一字认真地写家书,既有边疆趣事,又有不小心从笔尖流露出来的思念。
然而,兄长却不知,那些书信皆被顾家二房扣留,她在寺庙中住了多年,从未收到兄长的家书,误以为兄长心中没有她这位妹妹,因此怨恨了多年。
兄长准备得甚是妥帖,只等边疆停战,他带着东西归京。
然而,世事难料,兄长与沈嵘陷入埋伏,兄长将她托付于沈嵘,埋骨边疆。
沈嵘为她重新收殓时,将兄长雕刻的簪子与攒下的嫁妆,一并放在了她的棺椁边。
如今重活一世,顾婵漪回想前世种种,自然想将一切委屈尽数告诉兄长。
但是,她不能……
那封家书上,只写了她如今在崇莲寺中祈福,在兄长收到信时,她约莫便回府了。
以及,借着前世在沈嵘身边看到的那些事,反推如今京中的形势,将日后会发生的事情,隐晦地告诉兄长。
至于其他更隐秘的消息,只能等她寻到由头前往边疆,亲自告诉兄长。
楚氏面露惊诧,猛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将军不回来,无人为我们做主,我们如何行事?!”
顾婵漪面色不变,只声音微沉,并未因楚氏的责问而生气,语调平淡道:“边疆战事未停,主帅不可轻易离开。”
“况且,即便阿兄回来,我们目前只有稳婆这一位人证,没有物证以及其他人证,也无法将那些人一举扳倒,反而打草惊蛇。”
顾婵漪起身,拉住楚氏的手,带着楚氏重新坐下,顺势拍了拍楚氏的后背。
楚氏渐渐冷静下来,拧眉思索片刻,便想明白了,三姑娘说的并没有错。如今她们掌握的东西太少,即便将军回京,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楚氏深吸一口气,回身拉住顾婵漪的手,柔声道:“是妾身心急了,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楚氏既然已经找到稳婆,也确认稳婆是当初的接生婆子,顾婵漪心中大定,回身走到里间,拿出一封加盖火漆印的书信,回到桌边坐下。
顾婵漪将书信递给楚氏,柔声道:“还要再麻烦姨娘一次,请姨娘将这封信寄出去,越快越好。”
楚氏接过书信,垂首一看,便见此信需寄往南方丰庆州别驾处,面露疑惑,“姑娘,这……”
顾婵漪浅浅一笑,“丰庆州别驾是我姨父。阿兄不能归京,我便写信让姨母过来,况且,内宅之事,还是姨母更有经验。”
顾婵漪的母亲盛琼宁,乃鸿胪寺少卿盛淮之女,盛淮与结发妻子鹣鲽情深,身边并无通房侍妾,一生只得妻子一人。
盛淮成婚后,其妻生有二子二女,盛琼宁是老来女,自幼便得父母兄姐的宠爱。
盛琼宁十八岁时,嫁予顾川为妻,盛家众人皆回京送嫁,十里红妆,甚是风光。
两年后,盛琼宁生下嫡子顾长策,二十六岁生顾婵漪时,身子落下病根,两年后病故。
同年秋天,盛淮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过度,于鸿胪寺少卿致仕,后南下归乡。
顾婵漪八岁时,顾川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入江南,盛淮与夫人骤然听闻女婿战死,纷纷一病不起,二老没有挺过这年冬天。
顾川去世后,顾婵漪的姨母以及两位舅母皆亲自入京,要接顾婵漪去自家小住。
奈何顾家二房不放人,且王蕴巧舌如簧,信誓旦旦会好好照顾顾婵漪。
顾婵漪毕竟姓顾,顾家不松口,姨母与舅母们不能抢人,只得作罢。
三位长辈离京之时,悄悄给了顾婵漪不少银两,并再三嘱咐顾婵漪不能将银两拿给二房的人,若受了委屈,及时给她们写信。
最初那两年,顾家二房的面上功夫做得极好。
顾婵漪将二房视作血亲,王蕴要钱要首饰,顾婵漪无所不依,甚至连姨母与舅母们给的银两,她都送了不少给王蕴。
然而,王蕴却私自拦下姨母与舅母们寄来的书信。
不仅如此,王蕴还在她的耳边颠倒黑白,让顾婵漪误以为他们不再关心她,视她为累赘。
穷年累世,顾婵漪与他们日渐疏远。
顾婵漪十岁那年,被王蕴诓骗上山,进入崇莲寺祈福,山下更有监视她的奴仆,彻底隔断顾婵漪与外界的联系。
是以,盛家众人皆不知顾婵漪被困在崇莲寺中,顾婵漪求助无门,只能任由顾家二房欺凌。
前世,顾婵漪死后,顾家二房并未发丧。直至沈嵘归京,查清真相后将消息送至盛家。
盛家两位舅舅接到来信,当即上书请旨归京,而盛家姨母更是千里迢迢追到北疆,抵达王氏与王蕴流放之地。
顾婵漪那时虽是灵体,但不能离开沈嵘太远,只知姨母到达北疆后没几日,王氏与王蕴便病死了。
顾婵漪既知姨母与舅舅们并非漠视她,其中皆是王蕴从中作梗,自然不会再如前世那般,将至亲之人远远推开。
不仅将这些年来的委屈尽数道出,还请求姨母入京,助她解此困境。
楚氏捏着厚厚的书信,悬着的心稳稳落下,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轻松。
“如此妾身便安心了,姑娘放心,妾身必定将这封书信完完整整地送到丰庆州别驾府中。”
顾婵漪解开贴身的荷包,拿出一张百两银票,塞进楚氏的手中。
“银两不多,姨娘且拿着,待日后回府,我再让人送过来。”
楚氏忙不迭地起身推拒,顾婵漪只好按住她的手,温声道:“我知姨娘带着二哥住在庄子上很是不易,府中每月月钱又有多少,除去二哥每日喝的汤药,姨娘还剩几何?”
“日后还有麻烦姨娘的时候,我怎好让姨娘破费。”
短短几句话,楚氏便红了眼眶,府中有王蕴,其他姨娘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她,这些年来,抠抠唆唆地过日子,也仅攒了三四百两。
前些时日,为了寻找稳婆与送信,她花了不少银钱,但她并不心疼,若真能将王蕴绳之以法,这钱便花得值。
她既知三姑娘在山上过得艰难,从未有过让三姑娘补贴的念头。
楚氏双颊泛红,眼泪无声地往下落,她赶忙用帕子擦了擦,语带哽咽。
“眼下别驾夫人还未入京,将军更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银子还是姑娘自个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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