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云绾细白的手指悄然捏紧凤袍精美的袖摆。
明明她才是居高临下的一方,可司马濯抬眸看来的一瞬,无端叫她感到一阵无形窒闷的压力。
其余皇子公主也好奇回头看,云绾故作沉稳,放平嗓音:“本宫有件事要问三皇子。”
她看向其他人:“你们先回吧。”
大皇子他们虽有疑虑,但皇后开了口,也只得听令,先行离开。
不多时,金碧富丽的殿内变得空荡,愈发寂静。
宫人们敏锐感觉出新皇后与三皇子之间气场不和,皆垂首而立,只当自己是木胎泥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
司马濯站在殿中平视上首,神态从容:“娘娘要问何事?”
云绾扫了眼殿内宫婢,见他们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斟酌片刻,这才出声:“四月初八日,坊市暮鼓响起时,你在何处?”
这话问的突兀,司马濯眉梢微挑。
片刻后,似乎想起什么,他眯眼看向凤椅上的小皇后。
渐渐地,眼前这张傅粉施朱的端庄小脸,与那日暮色与轻纱掩映之下的半张俏脸颊重合……
原来那日街边无意瞥过的小娘子,竟是云氏女。
啧,还真是巧了。
“四月初八,容儿臣想想……”
司马濯作冥思状,须臾,抬眸恍然:“记起来了,那日我正在城外大营视察,宫内忽传太后病重,我心焦如焚,即刻便赶往宫中。”
他黑眸沉静地望向云绾:“娘娘问这作甚?”
云绾听他这话,心里已确定八成,但为求稳妥,又问了一句:“那你可曾在坊间纵马?”
弯弯绕绕一大堆,原是要问这个。
无趣。
司马濯心头冷嗤一声。
这时他本可拒不承认,堵这装腔作势的小皇后一个哑口无言。
然话到嘴边,他忽的生出几分玩心,漫不经心嗯了声:“皇后娘娘是指儿臣忧心祖母病情,快马加鞭赶至宫里探望之事?”
他承认了。
却换了个如此冠冕堂皇的由头。
云绾愣坐在凤椅,盯着男人温润如玉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娘娘?”
不轻不重的嗓音打断她的思绪。
云绾定神,便见下首之人一错不错凝视着她,薄唇微扬,恭敬和气:“若没别的吩咐,那儿臣先告退了。”
“欸,你……!”
“嗯?”司马濯顿步。
云绾轻咳一声,硬着头皮道:“虽说你坊市纵马,事出有因,但日后还是敛着些,别再行那惊扰百姓之事。”
话音才落,她就感到那投来的视线变得幽邃,到底是个才及笄的小娘子,入宫一日,面对比她年长又历经过沙场腥风血雨的皇子,声音也不自觉小了:“本宫说这些并非责备你,只是劝诫而已。《荀子》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你作为一国皇子,更该心系百姓,情系民生……”
她絮絮说着古训道理,小巧嫣红的樱唇一张一合,没个停歇。
司马濯看似恭敬听训,余光睨着这个眉眼青涩却装扮得像个成熟/妇人的小皇后,简直要发笑。
云家这是送了个傻子进宫?
是谁借她的胆子,叫她敢摆出一副长辈的口吻,来与他说这些废话?
这样的小娘子,若在宫外,倒可称一声天真烂漫,赤子之心。
可在后宫,在皇后这个位置上,那真是蠢到无救。
待上头那个小傻子总算念叨完她能想到的全部圣人言,司马濯施施然拱手一拜。
“娘娘教训得极是,儿臣铭感五内,日后必当改正。”才怪。
云绾见他这副样子,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几分,但她能说的都说了,职责已尽,也不再多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唔,那你先退下吧。”
司马濯扯了下嘴角:“是,儿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走了两步,鬼使神差又回过头看了一眼。
彼时花厅内光线明亮充沛,那娇娇小小的皇后娘娘一袭大红彩凤锦裙,雪肤乌发,斜坐在高大的凤椅之上。不再装相时,她眉间光彩灵动,好似一朵重瓣牡丹被风吹入金殿,在这把凤椅上成了精。
似是觉着应付完一件艰难差事,她鼓着粉腮,偷偷吐气。
呵,装相都装不彻底。
司马濯收回视线,拇指习惯性摩挲着虎口那道狰狞的旧疤,嘴角弧度冰冷。
云氏当真是落败了,儿郎没个有出息,女娘虽美,脑子却不大好。
这日直到黄昏时分,云绾才能坐下歇口气。
上午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午后尚宫局女官前来拜见,并送来一堆账簿册录,与她汇报后宫大大小小的事务。
望着那厚厚一沓已经精简整理过的账册,云绾只觉头脑昏账,双眼发黑,她可最烦看账本了!
“娘娘累了一日,先用杯荔枝饮子消消暑气。”玉簪奉上八方宁谧白玉杯盏,看着自家主子对着账册双眼发直的模样,柔声劝道:“您莫急,这才第一日呢。”
“这不是急不急的问题,而是……我压根不知该从何下手。”
云绾接过那沁凉的杯盏,愁着一张小脸:“虽说母亲教过我一些管家之道,但都是些管束丫鬟婆子,经营田庄铺子的手段,现下却是要管整个后宫……”
说起来,云家这位七夫人也是位散漫性子,她既不用像大夫人那样的宗妇管着族中事务,也不用像二夫人那样管一大家子的钱财庶务,她只需管好七房的院子,打理好自己的嫁妆,便已足够。再加上云七爷从未纳妾,她这正头夫人更是落得清闲,成天赏花品茗,和云七爷风花雪月,日子别提多快活。
也是因着尝到这份安逸甜处,七夫人对云绾未来夫家的定位也很明确——
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嫁长子,长媳责任重,累得慌。要嫁就嫁嫡幼子,不图郎婿有多大出息,安安稳稳、舒舒服服过一生,便是最好。
是以她平时教授云绾,要求并不严格,能应付一院之事就行。
那时母女俩谁都不知道,未来一国之母的责任会落在她家头上,现下真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云绾托腮叹息:“要是大伯母在,她定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娘娘莫担心。”玉簪安慰:“太后既将金嬷嬷给了您,便是来帮您的。”
提到金嬷嬷,云绾视线在内殿扫了圈:“嬷嬷人呢?”
玉簪道:“刚还在的,娘娘要寻她么?奴婢去找找。”
大抵背后不能念人,玉簪才要转身,便见璀璨流光的水晶珠帘一阵晃动,一袭深青色宫服的金嬷嬷走了进来:“娘娘唤老奴?”
“嬷嬷来得正好。”云绾点了点桌上那堆宫务,将她的窘境说了,精致眉眼间透着几分惭愧:“还请嬷嬷教我。”
“娘娘这话折煞老奴了。”金嬷嬷弯下腰,苍老的嗓音中气十足:“处理宫务并不难,您年纪轻,记性好,相信不用几日便能得心应手。”
这话给了云绾一颗定心丸:“那就最好了。”
金嬷嬷称是,视线不经意瞥过云绾手中的荔枝饮子,眉头皱了皱,而后耷下眼皮:“娘娘,已是申正时分,晚些陛下会召您去紫宸宫用膳,这饮子还是少进些罢。”
云绾弯眸笑笑:“一盏饮子而已,不妨事的,便是再来一份玉露团,我晚膳也能再吃。”
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日最爱吃这些甜甜蜜蜜的零嘴浆饮。未出嫁时,每每长安城哪家铺子出了新的糕饼果脯,哥哥云靖安都会第一时间买回府中投喂她,反正她也吃不胖。
只是金嬷嬷听到她这单纯的回答,一时噎住,缓了两口气才道:“娘娘陪陛下用膳时,须得注意礼数,最好少食少言。且这饮子寒凉,吃多了伤身……”
稍顿,她上前两步,与云绾耳语:“太后娘娘和府里都盼着您能早日诞下皇嗣呢。”
云绾微怔,而后一张白皙小脸一阵红一阵青,既觉着羞窘又有些郁闷。
她知道金嬷嬷说的是正理,可吃个冰饮子都要被管,这皇后当得可忒没劲,还不如在七房院子里快活。
腹诽归腹诽,在金嬷嬷那副“老奴是为您好”的目光下,她还是放下了杯盏,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了。”
金嬷嬷垂首:“娘娘该以本宫自称。”
云绾:“……是,本宫知道了。”
金嬷嬷这才缓了语气,看向右侧:“玉簪姑娘,撤了饮子,替娘娘盥手罢。”
“是。”玉簪讪讪应下,忙端了杯盏下去。
按照规矩,帝后大婚前三日,皆宿在紫宸宫。
这夜晚膳,便设在紫宸宫偏殿。
来的路上,金嬷嬷提醒了云绾好几遍,晋宣帝用膳一向不爱言语,云绾自然也不敢多说,席上只小心翼翼觑着皇帝的一举一动。
他夹了什么菜,她就跟着夹,他喝浆饮,她也端着杯浅啜。
半顿饭吃下来,晋宣帝忍不住了,皱眉轻笑:“小十六拿朕当试菜的?”
云绾拿着银箸愣了愣,脸颊涨红,慌张解释:“没…臣妾、臣妾不敢。”
晋宣帝神态悠闲看她:“那为何跟着朕进食?”
望着暖色宫灯下他那张温和的脸庞,云绾抿了抿红唇,低低道:“臣妾头一次陪陛下用膳,怕失了规矩,所以才跟着陛下,这样总不至于出错……”
竟是这样?晋宣帝低笑两声。
云绾听见他笑,眼瞳微微睁大:“陛下?”
见小姑娘神色紧张,晋宣帝慢慢止了笑,缓声道:“无妨,你在家中哪样在这便哪样,不必拘束,更不必学着朕夹菜。”
云绾心说这哪里能跟家里一样,转念一想,这金碧辉煌的壮丽皇宫,可是她要待到死的地方,某种意义上,也称得上家?
“小十六?”晋宣帝轻唤。
云绾忙回过神,对上皇帝那双平和温柔的凤眼,就像面对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辈,她放轻嗓音问:“陛下,我真的能把这里当家么?”
这话一问出口,一旁负责伺候膳食的宫人们头颅更低了,金嬷嬷眼皮都狂跳两下。
短暂静谧之后,烛光熠熠的侧殿内响起皇帝平静的嗓音:“你既成了朕的皇后,皇宫自然是你的家。”
“那臣妾想吃什么都行?”
“自然。”
“陛下不诳臣妾吧?”
“君无戏言。”
“那太好了。”云绾笑眸更弯:“有陛下这句话,臣妾也就放心了。”
见她这副娇憨放松之态,晋宣帝也笑了笑,拿起银箸夹了块山药樱桃肉到她碗中:“吃吧。”
云绾眼睛一亮:“陛下怎知臣妾爱吃这个?”
晋宣帝轻笑:“朕每每夹菘菜豆腐那些,小十六的眉毛就耷下来,而当朕夹肉食,你的背就会挺直,筷子也伸得更快。”
云绾闻言,羞窘地不敢去看晋宣帝。
晋宣帝又给她夹了块炙鹿肉:“吃吧,我们小十六还在长身体,合该多吃些。”
这话让云绾有一瞬恍惚,仿佛回到家中席面,爹娘也是这般劝她多吃。
她忍不住仰起脸,神情真挚地看向晋宣帝:“陛下,您待臣妾可真好。”
小姑娘的眸光山泉般清灵,又如灯影潋滟,晋宣帝温和一笑:“用膳罢。”
他也夹了块炙鹿肉,嗓音低醇:“吃饱些,晚些教你学礼,莫要喊累。”
一侧的宫人和金嬷嬷听到这话都不由暗叹,陛下未免也太娇宠皇后了,这么晚了还亲自教娘娘礼数规矩,这是娶了个媳妇,还是在养孩子?况且尚仪局的礼官也不是吃干饭的,叫她们教授便是。
而那愣了两拍才反应过来的云绾悄然红了脸,盘着高髻的小脑袋恨不得埋进玉碗里,暗暗想着,今晚她绝不会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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