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入夜后的皇宫比白日更为阒静,雕花窗棂敞开,夏夜清风穿过纱橱沁入轩丽的殿宇。
红烛摇曳,帘外透进来的鹅梨帐中香与晋宣帝袍带间独有的龙涎香犹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网,牢牢将云绾笼住。
她闭着眼,纤细手指一开始揪着大红锦罗的枕边,后来又被牵引着,搭在男人的肩。
有了昨夜的铺垫及一整日的缓和,云绾虽仍旧忐忑,起码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然而真到了那关头,就如金嬷嬷与她说的那般,的确是有些遭罪。
她咬着唇,一边感受着那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一边浑浑噩噩地想,这样便算成了吧?
思绪并未清明太久,很快随着身体化作扁舟般,不可控制地卷入风浪之中颠簸飘摇。
龙凤花烛的烛泪厚厚积了几层,大红色百子千孙帐再次掀开时,传来晋宣帝的低声吩咐:“送水。”
殿外很快有宫人应声,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忙碌动静。
接近子时,寝殿才重归静谧,烛光掩灭。
“陛下。”昏暗罗帐里传来少女的嗓音,再不似白日的清脆,多了几分慵懒媚意:“这算礼成了么。”
“成了,我们小十六学得很快。”
晋宣帝侧身,拍了拍那纤瘦的背,嗓音还有些喑哑:“累了便睡罢。”
听到这话,云绾也不再强撑精神,阖上双眸,困意迅速袭来。
她是真的累了。
白日应付那么多人和事,夜里还来了这么一遭,她困得上下眼皮子都在打架,没多久就进入了沉沉梦乡。
听到枕侧均匀清浅的呼吸,晋宣帝也平躺入眠。
馨香未褪的帷帐内渐渐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嗫喏声。
“不…不要……不要咬我!”
晋宣帝一向睡得浅,眼皮微动,转脸看向身侧的少女:“小十六?”
她紧闭双眸,两道柳眉蹙着,明显被梦魇缠住。
宽大的掌心贴上那细嫩面颊,感到掌下之人的颤抖,晋宣帝沉了语气:“皇后醒醒。”
许是颊边的触碰给了云绾刺激,她陡然从梦里惊醒。
借着透过罗帐朦胧的光,她对上晋宣帝那双沉静的凤眸:“陛下……”
“这是做噩梦了?”晋宣帝掀开半边床帷,榻间霎时亮了不少,也叫他看清小皇后额上细密的冷汗。
她被吓得不轻,这会儿两只眼睛还发直,尚未从梦境惊吓中缓过神。
“做梦而已。”晋宣帝细细擦过她额上的汗:“醒了就没事了。”
这轻柔的触碰让云绾慢慢恍神,她抬眸看了晋宣帝一眼,而后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扑向这个刚与她行过最亲密之事、也是在宫里她唯一能依赖的男人怀中:“陛下,我怕。”
感受到怀中紧贴的柔软身躯,晋宣帝眸色微动,而后揽住她的肩:“不怕,朕在这。不过皇后梦到什么了,吓成这般?”
男人温暖的怀抱让云绾心神稍定,但想到刚才那个可怖的梦境,还是忍不住胆颤:“我梦到了一匹狼……”
梦境里她落入一片茫茫荒漠,独自前行,不知来路,不明去路。
就在她又渴又饿快要晕厥时,面前出现一片绿洲。
她狂喜地跑上前,眼见快要到了,一头黑亮健硕的野狼猛地朝她扑来。
它尖利沉重的前爪牢牢按住她的肩,眼神冷戾而贪婪,她吓得脸色发白,嗓子也出不了声。
死死盯了她两息,那头狼咬住她的脖颈,狠狠撕下她的血肉,一口又一口……
“太可怕了。”云绾心悸地抚上自己的脖,皮肉完整,并没梦里的鲜血淋漓、白骨森森。
“小十六可曾见过狼?”
“臣妾生于长安,从未见过真的狼。”云绾也纳闷,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白日也没想过什么关于狼的事,怎么就梦到这些?
“只是梦而已。”
晋宣帝仍是这句话,掌心拍着她的背:“朕乃天子,有朕护着你,妖魔鬼怪也奈你不何,且安心睡罢。”
见他搂着她并没松开之意,云绾也保持着靠卧的姿势,窝在他怀里重新睡去。
或许皇帝护身真的发挥了作用,下半夜她睡得安稳,再无噩梦。
翌日清晨,薄露未晞。
紫宸宫寝殿外的长廊下,两个侍弄花草的小宫女嘀嘀咕咕说着小话。
圆脸的那个说:“皇后娘娘可真好命,这样小的年纪就成了一国之母,陛下还待她温柔小意,后宫多少娘娘求都求不来这福气呢。”
长脸的那个附和:“毕竟是太后本家的娘子嘛。”
圆脸的又说:“今日是第三日了,过了今夜,皇后娘娘就要搬回凤仪宫住吧?”
长脸的说:“是呢,大婚三日留宿紫宸宫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也就只有正宫皇后才有这般待遇,其他妃嫔甭管位份多高,都没这资格。”
“哪有,我听孙嬷嬷的说过,除了皇后,有一位妃嫔也曾在紫宸宫过夜。”
“啊?谁啊?”
圆脸压低声音:“三皇子的母妃,宸……”
一个“妃”字还没出口,圆脸宫女打眼瞧见朱漆盘龙柱后走出来的那道黛蓝身影,噎了一下,忙屈膝问好:“玉簪姐姐。”
玉簪看向这俩小宫女,轻皱了下眉。
这要换做是她们七房院里的碎嘴丫头,她作为大丫鬟铁定要教训一番,然而这两人是紫宸宫的,她个凤仪宫的也管不着,于是淡淡嗯了声,面无波澜地从她们面前走过。
玉簪走进寝殿时,自家娘娘正坐在梳妆镜前,一副怏怏睡不醒的模样,眼皮半耷着,脑袋时不时还朝前栽一下。
听到珠帘清脆晃撞的声音,才稍稍提起点精气神,循声望来:“玉簪来了。”
“奴婢给娘娘请安。”
玉簪屈膝,瞧见云绾眼下那淡淡乌青,不禁关切:“娘娘昨夜没歇好么?”
云绾蔫蔫道:“做了个噩梦,半夜吓醒了。”
“许是昨日太过劳累了。”玉簪柔声道:“今晚奴婢给娘娘端碗安神汤。”
云绾应了声好,继续闭着眼睛假寐。
明净晨光从窗棂洒进殿内,玉竹手拿雕花牙篦慢慢替云绾盘髻,玉簪适时递上钗环步摇等物,低眉见到自家主子闭目养神的模样,不禁感叹,人长得美,便是这般一动不动静坐着,都有一段无法比拟的出尘美感。
忽的,玉簪脑中又回响起方才那俩小宫女的对话。
她在柱子后听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听到个什么“三皇子母妃”……
三皇子母妃是哪位娘娘来着?陈妃?
若自己没记错,三皇子的母妃好似多年前就殁了。也不知道这位陈妃娘娘是不是真在紫宸宫住过?按规矩说不应该啊,许是那两个小宫女在胡诌?
“玉簪,你发什么愣呢,快将那支红翡滴珠凤钗递来。”玉竹提醒。
“啊…是。”玉簪回神,忙不迭从紫檀木妆盒里拿出发钗,递给玉竹,眼角余光还悄悄瞥了一眼云绾。
见她依旧闭着眼,一副不问世事的慵懒模样,玉簪暗想:算了,管她陈妃李妃,就算住过紫宸宫又怎样呢,人都不在了。这事还是不与主子说了,省得白白添堵。
白日晋宣帝忙政务,云绾也不便留在此处,何况作为皇后,她自个儿也有一大堆事要忙。
用过早膳,她便前往凤仪宫处理宫务,金嬷嬷从中协助。
闲暇之余,金嬷嬷见云绾心情不错,这才开口提起昨日皇子请安之事:“娘娘年轻心宽,但有些规矩还是不能乱的,皇子公主虽与您年纪相仿,但论辈分,您担他们一声‘母后’那是天经地义。”
“嬷嬷,只是个称呼而已。”
在这件事上,云绾并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妥:“凇儿和永兴的母亲是我长姐,他们唤我一声姨母便已足够。至于其他皇子公主,他们生母都在宫中……”
说到这她顿了顿,脑中闪过一双阒黑淡漠的眼,不由改口:“除了三皇子。”
金嬷嬷听到三皇子这几个字,面色微变,也不再说称呼的事,而是忧心忡忡道:“老奴还得提醒娘娘一句,您日后还是少管……哦不,最好别管三皇子的事。”
云绾不解看她:“为何?”
金嬷嬷没答,只环视左右。
云绾见状,吩咐左右宫人:“你们先退下。”
待殿内只剩她们二人,金嬷嬷才开口:“娘娘有所不知,三皇子就是个天煞孤星的歹命,很是妨克人,但凡沾上他,准没好事。”
云绾惊愕看向金嬷嬷。
要知道这般妄议皇子,可是能杀头凌迟的死罪!
触及云绾的眼神,金嬷嬷也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当,忙屈膝道:“娘娘恕罪,老奴知道这些话原是不该讲的,但您是云家女儿,是老奴的主子,老奴在您跟前也不敢有半分隐瞒。”
说着,她又抬手扇嘴:“是老奴莽撞,污了娘娘清听。”
“嬷嬷!”云绾吓了一跳,连忙去拦:“您这是做什么,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不过金嬷嬷这么一弄,她也被勾出几分好奇来:“左右现下没外人,你与我说说,这天煞孤星是何缘由?”
金嬷嬷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娘娘您年纪小,不知当年的旧事,这可是钦天监亲自批算的,三皇子八字硬,克父克母克亲朋。非但如此,他还妨克先皇后和大皇子!他啊,就和他那个妖姬生母一样,谁沾上谁倒霉。”
云绾蹙眉:“这从何说起?”
若说克父克母,她还能理解,但克先皇后、大皇子,这也能克?
至于三皇子的生母,她只知是个身份地位的侍妾,进潜邸没多久就怀了身孕,生下三皇子后又封了宸妃,但第二年就病逝了。
再后来,一西域高僧来到长安,觉得三皇子有慧根,与佛有缘,便将年仅八岁的三皇子带去西域游历。
这之后,他便一直在边境历练,十年不曾回长安,直到一个月前,才被晋宣帝召回。
“宸妃进府时,娘娘您还没出生,自然不知这些旧事。”
金嬷嬷是云家家生子,自幼跟在云太后身边,一颗心也是坚贞不二向着主家,提及多年前的往事,仍是义愤填膺,“她不过一贱籍女子,也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招数将陛下迷得晕头转向,改头换面纳入宫里,竟还封作宸妃!”
“宸,天也,贵也,这个字她也配?自打她进府,先皇后大病小病不断,三皇子出生那天,更是叫她克得吐血昏迷,第二年便丢下大公主和大皇子仙逝……”
说到这,金嬷嬷语气都变得凄婉。
云绾蹙了蹙眉:“可家中长辈都说,长姐是患了咳疾,肝阳亏损,心气衰耗而亡。”
硬要把咳疾说成是三皇子母子妨克的,未免有些牵强了吧?
金嬷嬷听出她的疑虑,摇头道:“他们母子才不冤枉,娘娘不知,这都是宸妃在背后搞的鬼,她进府后一直在暗地施厌胜之术,咒诅先皇后与大皇子!直至先皇后薨逝,太后才查出此事,虽为时已晚,好歹也叫宸妃那妖孽给先皇后偿了条命。”
云绾惊得睁大了眼,万万没想到还有此等秘事。
“为何我从未听过这些?”
“事涉皇家秘辛,又隔了这些年,娘娘自是不知的。”金嬷嬷暗道,当年为了压下这事,不知灭了多少口,宸妃宫殿地砖浸染的血,刷了三天才洗干净。
那场面太过惨烈血腥,金嬷嬷也不想吓着小皇后,转而说起另一事:“至于老奴说三皇子命硬,也不是冤他。当年在马场,是三皇子的马突然疯了般冲撞大皇子的马,才使皇子坠马——”
生生断了大皇子的太子位,绝了云家的希望。
这叫云家上下如何不厌恶宸妃母子?
他们就是云家的克星!
听完这两桩旧事,云绾内心震动不已。
恍惚间,她又记起昨日三皇子看她的眼神,心底不由纳闷。
若真的像嬷嬷说的这般,他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她?
明明是他们母子害人在先,一个用厌胜之术行咒,一个连累了无辜的大皇子……
要是大姐姐没死,大皇子没瘸,自己如今也不用进宫。
云绾越想越郁闷,最后一脸严肃地保证:“嬷嬷说得这些,本宫都记住了,日后一定离三皇子远远地,再不管他的事。”
这等坑害她云家的人,她才不要给他当什么慈爱嫡母,白费心神。
这日夜里叫过一次水,晋宣帝拥着云绾歇下。
宽大床帷间一片静谧,本该入睡的云绾却睡不着,悄悄睁开眼,打量身侧的皇帝。
方才还做过最亲密的事,这会儿平静下来,她又忍不住想起白日金嬷嬷说的那些。
一会儿想起她的大姐姐,一会儿又想起那位宸妃——
哪怕这两位香消玉殒时,云绾尚未出生,但她会去想象她们的模样,想象她们与皇帝相处时的状态。
陛下对她们,也像对自己这般吗?
他可曾爱过宸妃呢?应当爱过吧,不然怎会赐以“宸”字。
那他可曾爱过大姐姐呢?结发夫妻的情分,总该有些不同吧。
可是大兴二年,陛下接连失去了大姐姐和宸妃,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何心情。
罗帐内光线迷蒙,云绾看着枕边男人成熟的侧脸,心底暗叹,自己想这些作甚?进宫前母亲不是说过么,帝王多薄情。
李兆与姐姐青梅竹马都会生出二心,遑论坐拥天下的帝王。
大抵世间男儿多薄幸,纵观身侧桩桩姻缘,唯一称得上美满的只有自家爹娘,可见想要寻到一颗真心,就如沙里淘金,实属不易。
姐姐都没有那等好运气,自己能有吗?
算了,她进宫是为保全云氏富贵,又不是追求情爱,想这些作甚。
晃了晃脑袋,云绾不再想这些虚妄之事,翻了个身,阖眼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迷糊间,外头传来一阵哜哜嘈嘈的动静。
云绾皱眉,嘴里发出一声慵懒咕哝。
身旁有只手拍了拍她的肩,像在安抚,而后帘子被掀开一角,有淡淡的光照在眼皮,她听到男人嗓音低沉地问:“何事?”
外头响起宫人轻颤惊惶声:“陛下,嘉寿宫传话,说是太后娘娘不大好了。”
像是兜头挨了一闷棍,云绾蘧然睁开眼,睡意全无,心下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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