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纵然知道是自己言语不端在先,但被人这般提醒,二皇子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痛快。
他司马濯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他来管束自己?
“三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这是在夸她呢。”二皇子低声道:“不过还是多谢三弟提醒了。”
身侧之人没应声。
二皇子偏头看了眼,见他不动如山,宛若玉雕,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算了。他收回目光,这茬也轻飘飘揭去。
皇后到后,念了一段悼词,便跪在前头领哭。
不多时,又有太监来报,说是申时大哭时,晋宣帝也会过来。
按照丧仪,停灵前三日,皇室子弟、官眷命妇需得朝夕大哭两场,以表哀思,朝哭设在卯初,夕哭设在申末,未免来回奔波,皇仪殿周围的几处宫殿都被收拾出来,以供歇息。
申时时分,日头偏西,晋宣帝果然来了。
一殿的人又齐刷刷行礼,身着衰服的晋宣帝道了免礼,抬手去扶云绾:“皇后可好些了?”
云绾看向头戴素冠的帝王,触及他眼底的关怀,好不容易才稳定的情绪又有些绷不住,眼圈微红了红,她强压哭腔:“多谢陛下记挂,臣妾无碍。”
晋宣帝打量她两眼,见她状态尚可,这才松开手:“若有何不适,别硬撑着。”
云绾轻轻点头:“臣妾省得。”
一旁的宁妃和德妃见着陛下待皇后的温声细语,心底不由发酸,虽说是新婚燕尔,但陛下打从一进门,满心满眼都落在新皇后身上,一个眼风都不曾给她们这些旧人,实在叫人心寒。
然而心里虽苦,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众妃嫔都敛了情绪,乖觉退在两侧,看着陛下点香祭拜。
夕哭开始前,晋宣帝让众人到偏殿歇息一炷香。
毕竟进杯茶,吃点食,待会儿才有气力大哭。
跪了一个下午的皇亲国戚们总算能歇口气,扶着腰,揉着膝,由宫人引着,三三两两去偏殿。
晋宣帝牵着云绾的手,也往偏殿去。
隔着一扇松鹤瑞景檀木屏风,晋宣帝抬手碰了下云绾哭肿的眼皮,浓眉微皱:“眼睛哭疼了么?”
云绾有些不好意思:“现在不疼了。”
那放在眼皮上的手往下,捏了捏她的鼻尖,晋宣帝叹道:“昨晚见你哭成那样,朕才知道小娘子哭起来原来能掉那么多眼泪。”
云绾更窘,不知所措垂了垂长睫:“让陛下见笑了。”
“没什么见笑的,这样挺好。”晋宣帝扯了下唇,似笑非笑:“你能真心实意为太后落泪,不枉她疼你一场。”
说到这,他忽然看着云绾道:“小十六,若是到了朕走的那日,你可会为朕落泪?”
这话把云绾吓了一跳,作势就要跪下:“陛下千秋万岁……”
晋宣帝拉住她,神情温和:“不必紧张,朕只是随口一问。”
云绾哪敢不紧张,伴君如伴虎,何况牵涉生死这等避讳之事。
她小心翼翼觑着晋宣帝脸色,见他还是一贯温和的神情,那双凤眸凝着她,透着几分鼓励和期待,等着她回答,叫她想避开视线都不成。
迟疑片刻,她点了点头:“会的。”
晋宣帝:“嗯?”
“若陛下……”云绾抿了抿唇,抬眸看他:“臣妾会难过落泪。”
晋宣帝兴味眯眸:“为何?”
“因为陛下是臣妾的君父、郎主……”她稍顿,又补了句:“而且陛下待臣妾也很好。”
后半句明显低下去,有些小女儿的羞赧。
晋宣帝低低笑了两声,而后抬手,将云绾拉到怀里,低头亲亲她的额发:“那小十六可记着今日这话。”
云绾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只暗暗想,自己刚才那样答,陛下应该是满意了吧。
隔着一段距离,下首众人只能看到屏风后倒着帝后模糊的两个影儿,坐的很近,像是拉着手,又像皇后依偎在皇帝的怀中哀哀哭泣。
二皇子放下茶盏,感慨出声:“父皇可真是疼爱咱们这位新嫡母。”
三皇子不语,自顾自饮茶。
四皇子斜了一眼,瞥见二皇子那黏糊糊的眼神,心底嗤笑,敢情二皇兄老毛病又犯了,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瞧着吧,他迟早死这上头。
还是年纪最小的五皇子见二皇子没人搭理,接了一嘴:“听说母后昨夜得知噩耗,悲恸万分,哭晕过去两回,父皇关切也正常。”
这时,一青衣太监端着祝词经过。
二皇子见状,眼珠一转,上前截了一步,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青衣太监弯腰答道:“回二殿下,这是过会儿夕哭要用的祝告文。”
二皇子拉长尾音哦了声,伸手拿起那祝词。
其他几位皇子神色皆是一变,青衣太监也面露惊惶:“二殿下,这是要捧给大殿下的……”
夕哭需奠帛、献酒、读祝、四拜,若是皇帝不在,便由太子带领,若没有太子,便论嫡长齿序。此番夕哭,晋宣帝命大皇子这个嫡长子代为读祝,可现在二皇子却截了这祝告文。
青衣太监战战兢兢,环绕四周,盼着有人能出来说句话。
却见三皇子手执杯盏,一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四皇子似有不满皱起了眉,五皇子则觑着左右兄长,谨慎抿唇不敢言语。
二皇子漫不经心地翻着那祝告文,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将周遭众人的反应一一记下。
忽的,四皇子开口:“二皇兄,大皇兄来了。”
二皇子看去,果见大皇子一瘸一拐地走来,眼底不由划过一抹轻蔑笑意。
他握着那祝告文上前两步,嘴上一副着急样子:“哎哟皇兄慢些走,急什么呢,这祝告文能飞了不成?”
待两厢碰面,二皇子又道:“弟弟这不是怕皇兄腿脚不便,特想着给你送去呢。”
腿脚不便四个字,无意是往大皇子心上扎刀。
“太监自会送来,何须烦劳二弟。”他脸色不大好看,抬起手,想接过那篇祝告文。
二皇子却像是没看到他伸手似的,依旧笑着:“瞧皇兄说的,送个祝告文有何劳烦呢?便是叫弟弟替皇兄读祝,弟弟也是乐意至极。”
这话里的不敬已十分明显,何况他仍旧握着那份祝告文,丝毫没有递给大皇子的意思。
一旁众人神色悻悻,下意识看向大皇子。
大皇子怎看不出老二这是在蓄意刁难他?心里的火气也烧了起来,下颌紧紧绷着,双眸盯着二皇子,只恨不得举起拳头狠狠砸向这贱兮兮的皮子。
然而拳头才捏紧,又被理智给压下——
老二敢这么张狂,不就是量死了太后去世,云氏势衰么?
小姨母才进宫,年纪尚小,能否立起来还难说,自己又是个注定与皇位无缘的废人。如今朝堂之上,拥立老二和老四的声音最为响亮……日后自己八成是要在这二人手下讨生活,若是现在的罪了老二……
踌躇一阵,大皇子压下心底愤懑,挤出个宽和笑脸:“父皇吩咐我读祝,我怎好假手他人?二弟好意,我心领了,还请将祝告文还我吧。”
最后这句,明显带着几分示弱。
二皇子心满意足笑了,将祝告文递给大皇子,又意味不明说了句:“皇兄可拿好了,读仔细了。”
大皇子接过祝告文,皮笑肉不笑嗯了声。
众人见此间事了,忙将视线投向别处,不敢多看,也不忍再看。
大皇子握紧手中祝告文,转身刚要走,忽的感到一道大剌剌的目光朝他刺来。
抬眼一看,是三皇子司马濯。
他素服衰衣端坐在桌前,手持杯盏,风神高朗,琼林玉树,仿佛身处位置不是华美诡谲的宫闱,而是清风朗月的山林溪涧。
对上他的目光,司马濯朝他微微一笑。
大皇子抿唇,却笑不出来。
对这个三弟,他的情绪一向复杂。
当年坠马之事,要说是被三弟害的,也不尽然,毕竟三弟也是被奸人设计,才带累了自己。
且这事之后,三弟就被那和尚带去西域,孤苦伶仃一稚童,背井离乡数十年,其中苦难无须多提。
可若要说半点不怪三弟,大皇子自认也没那么广阔的胸襟,毕竟残废多年的屈辱与非议,一点点将他的尊严与骄傲磨平、磨灭。
譬如方才——若他没瘸,何须忍气吞声?
短暂对视后,兄弟俩谁也没开口,最后是大皇子偏过脸,拿着祝告文离开了。
“二皇兄也太欺负人了。”
五皇子在司马濯面前低声感慨着,他觉着这位刚回来的三皇兄与自己都是母族衰弱、不得势的皇子,下意识将他引为同类,说话也不那么避讳:“大皇兄真可怜……”
司马濯把玩着小巧的杯盏,薄唇微牵,眼底一片薄凉:“是啊,可怜。”
可皇宫之中,向来容不下可怜之人。
申末时分,夕哭开始,傍晚的风吹得白幡猎猎作响。
“举哀——”
礼官高声唱喏,皇子公主们依次上前祭奠,大皇子行动不便,四拜之后,小太监上前扶着他起身。
二皇子在后头瞧着,心里蔑骂着:废物。
不曾想轮到他上前时,才刚抬起一步,后膝忽的像是挨了一击,痛得他龇牙咧嘴叫了一声,身子也猛地朝前踉跄。
若不是身旁的小太监扶了一把,整个人怕是要栽倒香台之上,纵然如此,他这边不小的动静也惹来无数目光。
上首的晋宣帝偏过头,见他这狼狈模样,又想到太监所禀祝告文之争,心头不悦更甚,皱眉呵斥:“灵前失仪,成何体统!”
天子一怒,可伏尸百万。
殿内众人心惊胆战,齐刷刷跪下:“陛下息怒。”
云绾见宁妃、德妃她们都跪了,刚要跪下,晋宣帝抻住她的手,让她站着。
这边二皇子吓得脸色发白,伏在地上告罪:“父皇息怒,儿臣不是有意的,实是膝上忽然吃痛,一时没站稳,这才惊扰祖母灵堂,儿臣深悔,还请父皇饶恕……”
“一时没站稳?”晋宣帝面容冷肃:“朕看你是心不在焉,毫无敬意!来人,将二皇子带出去,打二十杖,给他涨涨记性,让他知道何为孝悌。”
二十杖!
这等无妄之灾叫二皇子惊住,一旁的宁妃也傻了眼,张了张唇想替儿子求情,可看晋宣帝那肃容冷酷的模样,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伺候皇帝这么些年,她深知陛下这副神态是决计不会改变心意的,若自己开口只会火上浇油。
可是就这样叫人将儿子拖出去打?那明日朝廷上得传成怎样?
宁妃心思转了又转,蓦得想起什么,忙将哀求目光看向云绾:“娘娘……”
云绾:“……”
虽然作为皇后嫡母,她这个时候是该出来劝两句,但是刚才二皇子欺负大皇子的事,她在陛下身边听得清清楚楚!
这混账犊子欺负她的亲外甥,还想叫她求情?那必然不可能。
云绾默默避开与宁妃对视的目光,有点亏心地自我安慰:没事没事,才第四天当皇后而已,胸襟小点也没关系,以后再当个慈爱大度的嫡母吧。
就在二皇子即将被侍卫架出去时,一道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在灵堂内响起:“且慢。”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这个时候谁敢求情?不要命了。
却见那一向低调寡言的三皇子深深一拜,朝晋宣帝道:“父皇,二皇兄是因祖母薨逝悲恸过度,神思恍惚,这才失仪。且今日是皇祖母停灵初日,魂魄犹在,她老人家一向慈蔼悯幼,若知道父皇因此事在灵前责打二皇兄,定然痛心忧虑。儿臣斗胆,还请父皇看在祖母的份上,宽宥二皇兄,免却杖责之罚。”
这一番话不疾不徐,说话之人姿态端正,不卑不亢,面色沉静。
莫说殿内其他人了,就连二皇子自己都想不通,司马濯竟然会帮他求情?
众人屏息凝气,视线在晋宣帝和三皇子之间流连。
一时间,灵堂之中静可闻针。
晋宣帝看着三儿子这张郎艳独绝的脸,眼底闪过一抹恍惚,仿佛看到另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又像看到十年前那个小小稚童,神情倔强地望着他,一双黑瞳睁得大大的,没掉下一滴泪,也没朝他求一句情,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头,就牵着玄恩和尚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良久,晋宣帝开了口,语气难辨:“濯儿,你确定要替他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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