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中秋佳节,月色旖旎,宫外百姓登高赏月,宫内也自有赏月绝妙之所。
位于太液池畔的千秋殿便是先帝专为中秋赏月所建,殿宇精巧而紧凑,左右水榭是江南风格,走廊曲桥以白玉石营造,月光清辉洒落其上,莹彻明亮,宛若月宫天桥。
随着夜幕降临,廊下桥边的宫灯也逐一亮起,暖黄烛光映照出宫灯上精美吉祥的花样,节日气息愈发浓郁。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王公贵族、高官重臣及其家眷皆已按次序入座,国丧距今已近四月,好不容易有这样一场盛宴,自是谈笑风生,一解先前的愁闷。
各家小娘子们坐在一块儿,也是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其中要属云家的两位小娘子最受欢迎,谁叫她们家姊妹里又出了一位皇后呢。
“真是世事难测,去岁这个时候,你家十六娘还与我们一起打秋千,今年她就成了坐在上头的那位。”
“十三娘,十五娘,皇后大婚之后,你们可曾见过她?”
“是啊,听说她入宫后备受荣宠,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模样。”
听着耳畔絮絮不休的问题,云十三娘和云十五娘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最后还是十三娘正了正神色,肃声道:“皇后娘娘是国母,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的?就连我们大伯母和七叔母想见她,也得递帖觐见。至于你们问她现下是何模样——”
十三娘瞥了她们一眼:“待会儿陛下和娘娘不就来了,自己睁眼瞧去呗。”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其他娘子讨了个没趣,怏怏地散开了。
耳边清静下来,十五娘松口气,少倾,瞥了一眼上首那座华美的凤椅,眼底泄出些艳羡之色:“十六可真是好命呐。”
同为云氏嫡女,同一片屋檐下长大,十六娘高高在上成凤凰,受万人敬仰,她们却只能坐在下首,望其项背。
“与其说好命,不如说她生了一张好脸。”
十三娘淡淡捋了下裙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没看到她出嫁那会儿,七叔母天天哭么,我都担心她眼睛会苦瞎咯。当皇后虽尊荣,但陛下那个年纪……”
她掩下后半句没说,十五娘却明白,转眸想了想,那份羡慕之意也淡了几分。
皇后又怎样,陛下已是不惑之年,说句大不韪的,以后她怕是要当大半辈子的寡妇。
又过了些辰光,外头才遥遥传来云板声,殿内的王公贵族、官员命妇们停下交谈,纷纷整理衣冠,敛笑肃容。
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得太监高声唱喏:“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霎时殿内气氛都变得庄重,一殿人齐齐跪拜行礼,异口同声:“臣等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声音落下,之后便是一阵威严的静谧,直到帝后行过长长的团花地衣,于高台落座,这才响起晋宣帝洪亮的嗓音:“诸位请起。”
“谢陛下、谢皇后。”
一阵衣料摩擦、玉珏碰撞声后,下首众人重新落座,也有按捺不住的,还没坐稳就好奇往上打量。
只见灯火辉耀,一身紫诰色团龙纹袍服的晋宣帝端坐居中,他右侧那把凤椅亭亭坐着身穿红霁色牡丹金绣凤袍的年轻皇后,她乌发高挽,凤钗精美,魏紫牡丹绢花插于鬓间,越发衬得肤色莹白,秀美端丽。
晋宣帝便是保养得再好,与皇后这么并肩而坐,依旧能看出两厢的年龄感,老夫少妻,更像父女俩。
二皇子侧眸,看着那装扮一番后国色天香的小皇后,再看了看身旁犹如清汤寡水的二皇子妃,心底不禁啧了声:待他登上皇位,身边也该有位像皇后这般的女人相配才是。
二皇子妃嫁给二皇子也有些时日,怎不知他的德行,心头冷笑,面上却不得不提醒:“殿下,宫宴之上,你注意些。”
二皇子转脸看她,明知故问:“注意什么?”
二皇子妃齿冷,咬牙挤出笑:“莫要又在父皇面前失仪,这回三殿下可不在,怕是无人帮你求情。”
这话便是揭短了。
二皇子面上一阵青白,碍于场合也不好发作,只狠狠瞪了二皇子妃一眼:“等回去再教训你。”
二皇子妃梗起脖子,不为所动。
左右两侧的大皇子夫妇和四皇子夫妇瞧见这场面,已是习以为常,从前大皇子妃作为长嫂,还会劝上两句,后来见二皇子多次轻辱大皇子,也懒得多管老二家的破事。
慢悠悠喝了一口葡萄浆饮,大皇子妃转而聊起其他:“今日是中秋佳节,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三弟怎的没赶回来?”
大皇子也奇怪:“不是说昨日已到洛阳地界,快马加鞭,今日应是能赶上的。”
闻言,四皇子刻薄笑了声:“我看他是不敢回了。”
大皇子妃奇道:“四弟为何这般说?我听说三弟在晋城断案如神,没用多久就掌握线索,已把事情调查清楚了么?”
“事情调查得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他在晋城大开杀戒,手段狠辣,晋城上下官员十之八九,最轻者杖责罢官、次之入狱服刑,更有甚者,被他当堂枭首,血溅衙门。”
四皇子耸了下肩:“御史弹劾他滥用酷刑、虐杀官员的折子,想来早已积满父皇的案头,他这会儿回来,岂不是触父皇的霉头。”
“虽说黜陟使的职责是察善恶、举大纲,亦有不必上报,直接处置犯忌官员的权力,但三弟这……”大皇子妃抿唇,喝了口浆饮压压惊才继续道:“酷刑之下易出冤案,这般行事也忒武断了些。”
四皇子不置可否,往二皇子那边瞥了一眼。
见二皇子面色难看,四皇子心下止不住幸灾乐祸,毕竟二皇子舅父便是吏部尚书刘承宗,晋城一案又牵扯卖官之事,若说刘家与此案毫无牵扯,鬼才信。
而老三那不管不顾,乱杀乱砍的作风,保不齐折损了二皇子一派的羽翼。
这个老三啊,当真是有意思。
四皇子摇摇头,心情愉悦地倒了杯酒喝。
下首众人各怀心思,上座晋宣帝讲了一番中秋贺词,又手执酒盏与众人共饮:“今日佳节,诸位不必拘礼,务必尽兴。”
殿内再次响起一片“多谢陛下”,随后丝竹管弦奏起,在悠扬乐声之中,身着彩衣的舞伎们扭着腰肢,甩动水袖,踏地为节,翩翩起舞,宴上氛围也缓和轻松不少。
云绾坐在凤椅之上,朝下往去,头一次感觉视野这般开阔,底下人无论做什么小动作,她都能尽收眼底般。
这种感觉很奇异,尤其之前那些年,她一直是坐在下面的角色,现下身份对调,她忽然有些明白上位者的那份从容威严从何而来。
看罢一曲歌舞,晋宣帝执杯与云绾道:“皇后这场宴会办得不错。”
云绾举杯回敬,笑意清浅:“陛下过奖,这是臣妾分内之事。”
她端起酒杯,送到嘴边。
不妨杯中酒水并不是什么果汁浆饮,而是宫廷御酒,入舌辛辣清冽,她下意识想吐出来,舌尖微露,忽然记起自己是皇后,身处高位,怎可如此不雅,只得皱着眉头将一杯酒水咽了下去。
晋宣帝看她这样,笑了:“有这么难喝?”
云绾抿了抿唇:“宫廷御酒想来是不难喝的,只是臣妾极少饮酒,一时无法适应。”
“多饮两杯,或许就能觉出其中滋味。”晋宣帝将他手中空酒杯递给太监,又给云绾一颗定心丸:“今日中秋,便是醉了也无妨。”
得了这话,云绾也叫宫女给她添了一杯,却没立刻喝,待会儿定会有人敬酒,她留待那时再喝。
宴上其他人瞧见帝后有说有笑、宛若寻常夫妻般亲密无间,忍不住小声议论——
“之前听说陛下很是宠爱皇后,今日一看,果真不虚。”
“十六娘真变得不一样了,无论是打扮,还是气势,不说是她,我都不敢认了。”
“毕竟她是皇后了,哪还能像从前模样,女子嫁人,就如投第二次胎,至于是变人变鬼变畜牲,全看所嫁郎君如何了。”
“从未见过陛下待其他娘娘这般,十六娘真是有福气……”
“我听我母亲说,当年三皇子的生母宸妃也很受宠的,那会儿宫里还传,皇帝有意立她为继后呢,只可惜红颜薄命,她去得太早了。”
窃窃私语间,忽见一太监快步走了进来,径直往上头传话。
就在众人疑惑是怎么回事,就见晋宣帝面露诧异,而后点了点头,似是说了声“知道了”。
那太监又急急忙忙下去通禀,不多时,从殿外走进一道高大的身影。
暮色从他肩头褪落,那人一步步走向灯火明耀的殿内,紫袍玉冠,皂靴环佩,玉质金相,威仪深重,赫然便是三皇子,司马濯。
一时间殿内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或是诧异、或是探究、或是疑惑、轻蔑、憎恶……
司马濯目不斜视走上前,恭敬请安:“儿臣给父皇、皇后请安,祝佳节安康,福寿绵长。”
不止殿内众人,上座的晋宣帝和云绾也都注意到他行礼时,右臂抬起时明显僵硬艰涩。
云绾心底正疑惑,便听晋宣帝道:“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来人,置席,扶三殿下入座。”
这话一出,那些看向司马濯的目光又多了一层惊诧——
他受伤了?怎么弄的?难道是晋城贪腐案后的主谋,胆大包天,刺杀皇子?
云绾也不例外,一肚子问题冒了出来,视线不由自主朝司马濯看去。
一个月未见,他清瘦一圈,本就生得冷峻的骨相,愈发清冷,如道观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
大抵是受伤的缘故,面色透着些许苍白,但不可否认,纵然这般,他还是生得极俊。
就他进殿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一堆长安贵女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似的。
看来他的婚事,是不用发愁的。
她这边思绪飘忽,座下那人冷不丁看了过来,触及她的目光,他眉梢微挑。
云绾一怔,他这是……挑衅?嘲讽?还是什么意思?
愣怔间,司马濯已举起杯盏,朝向晋宣帝和云绾:“逢此良宵,儿臣以茶代酒,敬父皇、皇后一杯。”
晋宣帝若有所思看了三儿子一眼,而后举杯,饮罢酒后,他道:“濯儿此番前往晋城辛苦了,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午后再进宫奏答。”
这是在心疼三皇子?在场众人心思百转,皇帝一句话,足够他们琢磨出许多门道。
云绾对前朝之事并不了解,听晋宣帝慰问司马濯,她作为嫡母,自然也要表示关怀:“濯儿伤势可严重?本宫那里有一棵上好的百年老参,明日派人给你送去,养血补气。”
纵然她已“濯儿”“濯儿”得唤了他好几个月,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听到她这般称呼,司马濯莫名有些不虞。
甚至胸腔忽的生出一种冲动,想把这故作老成的小皇后从凤椅上拉下来,掐着她的脸,恶狠狠警告她不许再这般唤他,否则他……定杀了她。
想归想,面上还是摆出一副恭顺模样:“伤势不算太重,儿臣多谢皇后关怀。”
云绾应了一声,而后端起酒杯饮尽,算是受了他的敬酒。
一曲《踏歌》舞罢,又有乐伎捧着琵琶、玉笙、箜篌、洞箫等奏起一曲应景的《霓裳中序》,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因着晋宣帝说了尽兴,台下还有武官舞剑助兴,文官作诗唱和。
一杯又一杯敬酒进了腹中,云绾倒真品咂出几分美酒滋味,不过人也喝得醉醺醺,到最后,单手支着白嫩腮帮子靠在凤椅上看演出。
晋宣帝偏过头,就看到她脸颊酡红,醉眼迷离的模样,面上也不禁染了浅笑。
又回首看了眼宴上众人,晋宣帝起身走向凤椅,朝云绾伸出手:“皇后陪朕出去透透气。”
云绾脑子晕乎乎的,一听能出去,就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好。”
丝竹声在太液池畔变得缥缈,一轮明月高悬天边,清辉潋滟。
西边水榭内,灯光昏朦,司马濯大马金刀坐在窗边,窗外竹影零落,斜斜投在他宽阔的肩背。
他看着手中的名册,一言不发。
太监李宝德伏爬在他腿边,絮絮将这一月来朝堂四方的动静,以及晋宣帝召见官员等情况一一汇报。末了,他嗓音压得更低:“殿下,奴才看陛下的意思,似是想给刘家一个体面……”
“知道了。”司马濯面无波澜,嗓音清冽:“本来也没打算一次扳倒刘家。”
李宝德悄悄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那明日,殿下打算如何与陛下禀报?”
“急什么,明日午后才入宫。”
司马濯嘴角扯了扯,目光扫过名册,忽的在尾页那个名字顿住:“云士晟……”
狭长的黑眸眯起,他语调低沉:“云家人?”
“啊是,这是云府二爷,在户部当差。”李宝德抬眼,见陛下眉头蹙起,刚想细说,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往水榭来。”
李宝德脸色蓦得一变,神色慌乱:“殿下……”
司马濯面色如常,指向窗户,低声道:“你先出去,我自会应付。”
耳听得外头传来开门声,李宝德也不再犹豫,匆忙朝司马濯行了个礼,便跳窗而去,潜入夜色。
司马濯不紧不慢将名册揣入袖中,刚准备走出屏风,会一会来人,冷不丁一道熟悉的嗓音遥遥传入耳中——
“陛下,臣妾没喝醉呀。”
娇声婉转,不似平日刻意做出的稳重,反倒多了几分酥软入骨的媚意。
司马濯眼皮猛地一跳,看着门边那模糊的人影,鬼使神差的,步子又退回那扇沉香木雕如意屏风。
那两道脚步声逐渐近了。
在雾青色幔帐与昏暗灯光的掩映下,他看到晋宣帝揽着那醉意朦胧的小皇后朝榻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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