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的味道她已是闻过了的,此时不用多想,便知道锦辰在这辆马车里。本已坐了下去,可一瞬之间,脑中竟闪过出去的念头。她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会这么想,犹豫了片刻,却在离锦辰最远的角落找了个坐处。
黑衣黑袍的锦辰就在旁边,他的身形很是难以忽视,车厢其实颇为宽大,加上两个她也算不上拥挤,可长清见了锦辰便是仿佛僵住,大约是没料到马车里只有他一个,蓦然生出了不适感。
这不适的感觉颇为显著,几乎叫她有些坐立难安。
她知道这并非是锦辰的缘故。她自下到浮黎山后,甚少同锦辰呆在一起,见了他总是想方设法避开,是以此时同处车厢之内,只觉浑身如被浸在井窖一般,颇觉四面受困。
然而既是已经来了,又是她自己求来的随行,长清硬着头皮,也只能将此番感受压下去。
她在离锦辰最远的角落坐着,坐下之前不觉,坐下后更觉车身的狭小,在这样有限的空间同锦辰独处,似乎比去玉华殿见他时更叫长清煎熬。
锦辰应当知她来了,却亦是没有什么表示。
她因预料不及只有他在,方才未来得及称呼他一声,如今好不容易逼迫自己接受,话到喉咙里,却是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帝君”无法出口,“师父”更是不应该叫,她思来想去觉得她跟锦辰亦是没有什么话说,便索性安然沉默,横竖她只是做他的随行,并不负责同他谈天说地,锦辰若是喜欢有人同他说话,那便应该叫上羽衣,思及如此,她忽然有些好奇羽衣在哪里。
不过纵是心有好奇,她亦是不会去问锦辰。
她默默垂着眼睛,眼光只落在自己脚下,虽是无心之举,却大有把她这个师父视作无物的架势。她当然不是见不得锦辰,亦并非对他有什么意见,但有时候缘分便是这般玄妙,她与锦辰仿佛有缘,只是一个缘字,却不能叫她同他做一对圆满的师徒。
要怪似乎也只能怪她自己,因为锦辰并非对所有的弟子都是这般严苛,她想她当不了一个好的徒弟。但究竟如何才算得上一个好徒弟,她钻研了很多年,依旧还是不得正解。
长清心中叹气,蓦然又想到羽衣。
她想羽衣若是在此,首先便不会像她这样不知礼,即便一声师父喊不出口,做上一副笑脸也不难。
可惜,长清会对浮黎笑,对过去的叶岚笑,对瑶湘和幕云都能和缓,唯独对锦辰,她仿佛惧他,又仿佛很不把他放在眼里。
她不语,锦辰亦不语。
这过去的一师一徒便皆是默然不动,长清默了一会儿,马车无声而行,仿佛过了极漫长的时间,大约已经在某处停下,悄然之中终于抬眼看了看锦辰。
锦辰闭着眼睛正坐,他的仪态素来很好,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稳如泰山,长清目光从他俊美的面庞落到他手上,袖袍掩映之间可见半截玉光沉厚的扳指。
她自然地想起她第一次拿到寂月的时候,锦辰便是用他的这只手挡在她的刀前。
“打得过我,方算你能御此刀。”
她面对锦辰屡屡不敢真的动手,他当时微沉了脸色,长清见状不妙,只好真的使出绝招,他不知为何却在那刻迟疑了,寂月刀光锐不可当,霎时在他指间带出灼目血色。
见他竟被自己所伤,长清惊慌之中丢下寂月,拉起衣角擦拭他手指流下的血,她说不出抱歉,只是一言不发红了眼眶。
她想她竟然伤了她的师父,她怎么能伤他。
锦辰当时未说什么,其实这般伤于他不过尔尔,然而寂月并非凡品,在他指间到底烙上了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那之后她便见他指上多了枚甚是规整的玉扳指,他戴上这样的饰物其实算得上格外好看。只是每每瞧见这枚扳指,她的心总是要颤上一回。
被她凝望的锦辰岿然不动,长清心中默默地想,或许他并不知道方才进来的是她。因他并未看她一眼。
想到这件事,不知为何,她身上竟是有些微微不可抑制地发抖。
心颤了又颤,不知是否此间只有她与锦辰的缘故,长清忽然再一次想逃开。
她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后背那阵隐约的麻意却挥之不去。想到前几次浮黎说她被锦辰吓得晕倒,长清当时还颇有思量,觉得她是因元神受损而晕。
此时同他在一处,周身反应的状况却让她承认浮黎说的乃是对的。
她的确不该离锦辰这般近。
马车停了许久,长清忽然伸手去掀车帘,不料却在她动身之际,突然那阵馥郁的香气涌上前来,只觉冰凉的袖袍在自己肩上擦过,锦辰竟是按住了她。
“……”
她觉得身上颤得怪异,碰到他的手倒如同碰到了火炭,压住心头的惊慌道,“我并非是要走。”
锦辰沉沉的嗓音颇为冷然,“我知你不会走。”
长清顿了片刻,还是沉静的,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明,“马车已经停了,帝君能否让我在外头静一静。”
耳畔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威严肃然,不容置疑,“若我说不许,你又会如何。”
从前在浮黎山,锦辰见了她便仿佛心中不快,羽衣善解人意,对锦辰的态度做了一番总结,转头对她说,“帝君大约不喜欢师姐你的性子,但若是叫师姐你改性,只怕十分地难。”
羽衣都知她本性如此,长清对自己能讨锦辰喜欢这件事便几乎不抱半分希望。
她想安安生生做他的弟子,就算被嫌弃,他也还是她的师父。
她却料不到今日他已弃了她,却还是不能同她和和气气,苦笑了一下,她的确没有什么理由离开,因她只是一个随行,或是因她只是长清。
自身上蔓延全身的颤意此时仿佛终于压了下去,她居然在这番状况中慢慢恢复了镇静。
她镇静了下来,便觉得锦辰虽言语迫人,却仿佛并非是要与她作对。蓦然间,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此时的她是瑶湘,坐在那深宫中的应当才是来找叶岚的女子。
叶岚即将离宫,那留在宫中的凡人女子又该如何处置?
虽说她在继位大典上并未真的道明她是叶岚的妻子,可就连羽衣也看出她的状况,她又在伏魔宫中待了一月之久,阖宫上下只怕已没有几人不知。
尚在宫中的时候,锦辰着慕云来看守她,长清先前猜测他是担心她去找羽衣的麻烦,因此派了慕云。
现在看来,只怕她来到雾月山便是已跟叶岚脱不开关系。
长清只觉锦辰仿佛知晓什么,或者就连浮黎亦是知晓,此时不禁慌乱,反是望住了锦辰。
“告诉我……”
她不知自己求救般抓住了他的衣袖,那沁凉的丝绸顺着手臂层叠而起,她望着锦辰,几乎有些快要崩溃的模样,但终究是克制地,冷静地对他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会发生什么。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一个即将颠覆的世界里,她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她确定面前的锦辰知道答案。
锦辰望着她,他冷峻的眉目并未有丝毫波动,长清求他,神色之间却尽是苦苦压抑,她从来不是愿意求谁的性子,两次对他开口,皆是关乎着一个人。
“你让我告诉你什么。”锦辰凝视着她的眼睛,车内唯一一盏粉金的琉璃灯映出的身影恍然交错,他袖中的手虚拢在她的腰侧,长清像是要倒下,可却又始终未曾碰到他虚拢的手。
她抓着他的臂膀深为用力,说出的字句倒有些虚渺的意味。
“告诉我。”
“叶岚是不是……不得自由。”
长清问到此句,只觉脑中的疑惑似乎解开,想到浮黎曾告诉她苍岚继位前,重霄三子一个下落不明,两个落得魂飞魄散的结局。
她接到叶岚的信里面说,他是极放不下这个雾月山太子之位,因此不愿娶她这个弃徒做帝妃。
最后离家之前,他虽并未表现出异样,可走的时候长清却觉得他在床边看了自己许久,是什么时候他得到了自己是雾月山太子的消息,是否他亦有着非不可为之事。
长清忽然想立刻去见叶岚,她来找他那一日,心中有恨亦是有怨,遥遥望见他之时,未尝不希望他做不了这个伏魔帝,重归过去,他便还是她身边的凡人。
那时一念之差,她放过了叶岚,也放过了自己。
放过的……是她的怨念,放不下的,却是她心上的这个人。
她要去见叶岚,就好像她要千里迢迢来到这座神山一样,想到此处,她紧抓着锦辰的手蓦然松开,扭头出了马车,这次锦辰却没有再制止她。
长清掀开车帘,夜风猝然迎面而起,她身上的裙裾在夜风中飘舞,脚下却已经不是雾月山。
这辆马车悬于半空之上,半空之中彤云遍满,远处彤云如火映在伏魔宫的殿瓦之前,回身近处却已是无妄川的浩浩川流。
竟然已到了白池,为何锦辰却不告知她。
长清孤独地立在云天之上,只见白池中水翻翻滚滚,显是已经动荡多时。
她此前便知羽衣亦会随着叶岚前来助阵,此时忍不住抬眼搜寻,正当茫然四顾之间,只听得一阵悠悠琴声入耳,那天之彼端遥遥而来一位黄衣仙子。
这黄衣仙子踏云而来,头上白羽纤纤,额间光彩流转,当真十分引人注目。然而长清看着那头,目光却是越过了她。
在羽衣的身后,一个白衣似雪的修长身影若隐若现于云雾之中,长清望着他,并未看到他的模样,却已不由得深深凝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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