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热，五月初许晟和戚守真一起去了趟忻城，这是个十八线小城市，要坐四个小时飞机到省会城市，然后再转火车。到达忻城还不算结束，他们把行李放到宾馆后搭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来到忻城下属的县城。
小县城没有市里规划得整齐，街道建筑看着很是破旧，就连墓园都有些荒凉。戚守真带着许晟走到第八排的第三个墓碑前停下，只见墓碑上刻着几个大字——爱妻冯思思之墓，然后就是生辰卒日和立碑人戚镇平的小字。相邻的两个陵墓都被一丛小叶黄杨灌木隔开，他们蹲在地上清理着砖缝里的杂草。
戚守真一边动手一边说着自己记忆中的童年，说他母亲性格开朗喜欢唱歌跳舞，从这个小地方前往阳城上学工作后认识了他父亲，说自己小时候穿过母亲亲手改制的连衣裙，说他在幼儿园必须喊“老师”不能叫“妈妈”，说他口琴吹得呕哑嘲哳但母亲依旧夸奖不已……即使他记不清母亲的长相，戚镇平再婚前还抹去家中所有关于冯思思的痕迹，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剩下，戚守真仍然不会忘记属于母亲的那份温暖。
戚守真在这边有两个舅舅，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完全断了联系。据说冯家最早住在县城下面的村子里，但村里的民俗是出嫁女不能葬在娘家祖坟，所以两个舅舅当年坚决不肯让妹妹落叶归根，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县城买了墓地，好歹离她心中的家乡近些。参加工作后戚守真每年会找时间来看她，只是从未寻找过自己的外家。
他们扫过墓就离开，回到了忻城。
忻城是个常住人口只有三十万左右的小城，街上的本地居民都用方言沟通，两个外地人在这里分外显眼。不过街上的摊贩都很热情，戚守真买水果时那位阿姨嘴里飞快地念叨着一串他难以理解的话，最后手忙脚乱地比划半天他们才理解她是在问要不要帮忙切开处理好。
进入五月份京城气温很快就明显升高，这里却依旧保持着暮春的气候。晚上戚守真和许晟从居住的宾馆出来在异乡的街头转悠。他们住的地方算是最繁华的街道，周围都是高楼，商铺饭店满布，街道尽头是一个喷泉广场。喷泉广场在两条街道交汇处，不远处有一座三层高的商场。商场对着天桥的外墙上有一竖排“新光电影城2f”的艺术字，旁边是八张巨幅电影海报。
戚守真惊讶道：“《孤月刀》？是你之前说的那部电影？”
许晟也在看那张海报，应了一声：“是。”
戚守真说：“今天上映……你居然像个没事人似的？”
数个月前戚守真无意中扒掉了许晟在网络上的马甲，感动之余不免觉得好笑，问他还有没有其他事瞒着自己，许晟最后说：“我投资了一部电影。”
准确说应该是他先完成了大纲和八万字的正文，然后找专业编剧改成剧本后聘请导演摄影师演员来进行拍摄，而且为期不短，已经进入后期制作环节。
戚守真满怀期待地拿到了剧本。设定是武侠世界，主角是一位小门派的前任门主，金盆洗手归隐山林，却因为徒弟沾惹的命案不得不重出江湖。结局令人惆怅，戚守真合上剧本后还沉浸在主角最后悲怆的台词中，过了许久才问：“谁是主演？”
许晟说：“孔家豪。”
“孔老师？”戚守真回想自己合作过的这位老戏骨，“孔老师确实适合，不管年纪外型还是演技。”
许晟说：“我知道你很崇拜他，他也喜欢这个角色，看完剧本就一口答应签约。”
戚守真叹了声：“但是结局真难受。”
许晟：“悲剧往往让人印象深刻。”
“就这个原因？”戚守真傻眼了。
许晟点头：“没错。”
戚守真无声地盯着他看半天，小声嘀咕：“魔鬼。”
导演是侯辛，编剧是梁秋，主演有孔家豪，明岚，蒋静，江思为……
戚守真把这些名字从脑海里过了一遍，说：“花费不小吧？”
“手上的钱基本上全扔进去了。”许晟笑着说，“现在我身无分文。”
戚守真：“侯导的戏，想要投资的人不应该很多吗？”
许晟说：“那些人就喜欢指手画脚，所以大部分都拒绝了。”
戚守真无奈地看着他，又问：“怎么突然想拍电影？”
许晟说：“从你的工作上得到的灵感……我在电影里留下一些细节，只有我和失去联络的兄长知道，他看到的话一定会来找我。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戚守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在钓鱼。”
许晟一笑：“那是条很狡猾的鱼。”
戚守真问道：“如果他对电影不感兴趣怎么办？”
“不可能，就冲这个名字他都会去看的。”许晟肯定地说，“就算不看也没有关系，我已有了一定猜测，只是想证实一下。”
几个月前的对话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没想到现在电影已经上映了。戚守真看着海报上孔家豪苍老儒雅的面孔，心中忍不住祈祷许晟那位失去联络的兄长能走进电影院。
“去看看吧。”戚守真提议，“给你的电影贡献票房。”
忻城这个电影院是许多年前就有的，或许当时还是最时兴的地方，放到现在就有些老旧。整个售票厅只有两位工作人员，一位招待顾客，一位站在影厅口负责检票。里面的影厅有三个，戚守真和许晟路过一号厅的时候遇到了拿着打扫工具出来的三号工作人员。他们在二号厅，全场共有四十多个观众，将这个不大的放映厅坐得满满当当。他们是临时买票，位置不好，在最右侧的偏僻角落。
尽管已经看过整个剧本，但当那些文字以实像的形式展现在自己眼前时，一切都与众不同——青山，树林，马队，刀锋……戚守真以前参与拍摄过一部仙侠剧，对这种冷兵器的打斗不陌生，可是武侠不一样。电影中没有特技炫酷的斗法，没有效果各异的法宝，有的只是流畅飘逸的打戏，令人眼花缭乱的高手过招，只是那个纵情侠义又杀气腾腾的江湖。
当一切真相被揭开，孔家豪饰演的钟北卿手刃恶徒，亲手了结这一段恩怨，戚守真几乎不敢看接下来的画面。
钟北卿死了，自绝而亡。方云和袁横护送他的灵柩回乡，在钟家人的放声痛哭中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白马跑出很远还能隐约听到身后的哭声，方云勒住马，回身看着惆怅道：“这就是江湖？”
袁横：“这就是江湖。我们追逐着江湖，投身于江湖，终将成为江湖的一部分。“
夕阳西下，两个骑马的背影向着道路尽头奔去，渐行渐远。
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几乎留到最后才离开，还被那位负责打扫的工作人员催促快点。售票厅已经汇集了下一波等待进场的观众，戚守真和许晟没有穿过人群去电梯间，就近从消防通道下楼。
“许晟。”戚守真带着鼻音说，“你真是魔鬼。”
因为心里那丝缠绵悱恻无法散去的惆怅，回宾馆的一路上戚守真都闷不吭声，沉浸在那个刀光剑影的世界中。快走到宾馆时戚守真突然问：“我怎么觉得方云的有些动作很眼熟？”
许晟说：“可能是因为一部分是我设计的。”
“你？哪部分？”
许晟左右看看，从路边花坛里捡出一根细细的枯枝，折下一段握住尾端：“比如说这个。”说着他持着树枝的手快速抖动，利索地在空中完成一串撩剑挽花，下劈前刺的动作，前后不过三四秒时间。树枝的破风声凌厉，他的姿势格外潇洒自然，几乎让人以为他真的在舞剑而不是拿着一根树枝比划。
他有时候会练剑，戚守真曾经围观过，对一些剑招感觉熟悉也正常。许晟晃了晃树枝，随手一扔抛回花坛说：“这是流云剑法的第三式，我把它分解成几部分。”
“流云剑法？”
许晟看了眼天空：“就是一些剑法招式。”
交谈几句后戚守真原本郁闷的心情松快很多，笑着打趣：“说不定你以后可以做个顶尖的武术指导。”
许晟面带遗憾地说：“侯辛说我的想象力丰富，很多动作太危险，实现不了。”对于他的动作设计导演选择只保留下用得上的那部分，剩下的统统搁置。
戚守真没想到他已经实践过并且在顶级导演那里遇冷，不知怎么就被戳中笑点，扶着许晟的肩笑个不停。
他们在忻城待了七天，一回到京城戚守真就被张蕾派车逮到公司，估计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放过他。许晟回归了自己的校园生活。
他自己不上心，但有的是人在意。挂掉侯辛的电话后他又接到吕天行的电话，只听声音都能想象到对方眉开眼笑的样子。吕天行和他说了下今天售票平台刚更新的票房预测，又喋喋不休地拉扯许多别的话题。许晟说：“电影下映后我就从华天离职。”
吕天行一惊：“为什么？我看你挺适合干这行啊，大家都说《孤月刀》拍得好，侯辛也说和你合作很愉快，资金宽裕干涉少。你不觉得看着大荧幕上挂着自己的名字很爽吗？”
不管他怎么说，许晟都拒绝交流。
《孤月刀》热热闹闹上映了一个多月后下映，截止到下映总计票房近十七亿。在华国的电影票房总榜里这个数字不算什么，甚至连前五十都挤不进去，可是相对于它没有过亿的投入成本这样的成绩已经足够辉煌。影响票房的因素很多，影片质量、排片量、宣传力度等等都是其中的一环，许晟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会因此受到影响，毕竟观众们会关注导演，关注主演，关注配角，关注用专业或者通俗的文字表达感想的影评人，关注晒票蹭热度的网红，关注用显微镜研究影片扒出“你不知道的十个细节”的营销号，但基本不会有人关注职员表出品人那一栏后面跟着的名字属于谁。
电影下映许久后许晟依旧没有收到大师兄的联系，他已经得到结论。
很久以前他就有过猜想。无论是白鸟模糊的只言片语还是他的理解，这个世界本来不会有许晟这个人，戚守真也应有另一种模样的人生。但因为他的出现，阴差阳错之下戚守真的命运已经改变。身为九天宝鉴的下任主人，大师兄对此世界的了解远超他与白鸟，他不相信同处一个世界里那个天资聪颖的大师兄会察觉不到戚守真的异常。
《孤月刀》是他最后的尝试，它所携带的信息几乎是直接把他自己推到台前，只要大师兄有意轻易就能通过他留下的信息联系到他。
既然至今都不露面，大概就是有意为之。
躲得真严实。
如果大师兄不想被他找到，那他还真是束手无策。许晟一边想着，一边拆开雪糕的包装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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