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启南将手里的书卷翻过一页,看着上面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
倏然,他的视线蓦地顿住了。
“五月初三,洪林泽,门人于闵苍山采药时意外发现将之带回谷中。其时洪林泽深度昏迷,记忆似有缺失,自称鹿城人士。经诊治,其全身精气已泄,阳元已散,似曾有遭受魔修吞噬生命之经历。然皇天大陆近年来无事,未见有相仿事端发生。故以巴生草、雄续灵鼠心、消风菱等药物调配‘续命驱邪方’,一日三剂,累计治疗七日,好转离去。”
诊治记录到这里,本已经完整了。但段清渊似乎是在几日后又想到了新的内容,边上便多了一处更新的墨迹,上面写着“千年之前,魔修风吹烛曾以吞噬记忆操控凡人,后被逐离皇天大陆。”
谢启南道:“这位洪林泽离开临仙谷时,还是没有恢复记忆么?”
段清渊见他在翻阅自己的诊治记录,便凑上来看了一眼,道:“没有。”他看起来对这个人印象很深,甚至不需要回忆的过程,即刻就能回答,“他被弟子带入谷中时太过虚弱,极易被鬼邪侵体,甚至极易染病,这些都归因于他不知被什么妖魔鬼怪所伤,致使身体元阳大损。我只为他开具了一些补益精气,延长寿元的方剂,至于他的记忆,我用所知的药物都没有办法帮他恢复。”
“他遗忘了什么?”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事情。”段清渊道,“是我观察出来的。”
谢启南微微皱眉。
段清渊道:“他自述,家住鹿城,前往渡劫山拜神,后返回家中路上经过闵苍山,不知为何在十分清醒的情况下不由自己控制地登上了闵苍山。在闵苍山上,他遇到了同渡劫山神像殿一模一样的景象。他直觉诡异想要离开,却被一位面目模糊十分可怖的人影拦住了去路。他感觉到人影凑近了他,被吓晕过去,此后便再无意识。谷内门人刚好前往闵苍山采药,正撞见他倒在路边,于是顺便带回了谷中。待他再醒来,就是在临仙谷了。”
谢启南若有所思,“如果他昏迷后没有挪动过位置,那这段经历听起来很完整。”
段清渊道:“的确如此。他身上真正不对劲的地方,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在他还处于昏睡中的时候,他时常会做出类似于‘左手向外一拂’这样的动作。他清醒之后,每每望着窗外发呆,看到夕阳时情绪会格外不稳定。他会突然惊恐大叫‘走,走,快走’,然后又做出和梦中同样的动作。但我给他用药使之稳定下来后,他便又会变成状若无事的样子。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些动作。不仅如此,他还似乎能看到幻觉,他常常在一人独饮的时候给不存在的另一人倒茶,并且还对那个人笑。当问及此人的存在时,他便又迷茫起来。”
谢启南沉思片刻,道:“那个动作,你不妨……学一下?”
段清渊起身,左臂向后一拂。
谢启南凝神思考,“……看起来像是想把什么东西赶开,或者把什么人护到身后去。”
段清渊道:“的确如此,但目前他已经离去,这些谜团大概是不会得到解答了。”
谢启南的目光凝注在边上的小字上,“风吹烛……”
段清渊道:“他不过是当年贺星野手下的小喽啰之一,我也是翻阅古书时偶然得知此人存在。只是觉得洪林泽的症状,也很像是被吞噬了记忆。不过风吹烛此人若是还在,理论上也应当还在后土大陆。”
“但贺星野不也来了么?”
段清渊沉默。
谢启南叹口气,“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么?不然你不会在洪林泽离开之后的几日想到风吹烛,也不会对这么区区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记忆深刻。”
段清渊慢慢地皱起了眉。良久,他开口,“不错。”他上前两步,从谢启南的手中拿过那本笔记,翻过几页后,又递给他,“你来到这里之前,临仙谷已接诊过许多症状诡异的修者。譬如说此人,他曾遭厉火焚身。那厉火是永远不会熄灭的不尽木火,他倚靠最后一点修为支撑着来到了临仙谷,只为寻找一点生机。但我们也束手无策,后来他的修为耗尽了,便被大火焚为了飞灰,死前坚称放火害他的是他的至亲之人。”他又就着谢启南的手翻动记录,“又如此人,他来时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却称家中亲人已经死绝,屋宅中恐有厉鬼索命,他无法对抗。这种症状既似癔症又似心魔,我们同样没有办法,只得建议其转向剑修门派求助。”他没有再动记录了,只继续低声说道:“往日谷中接诊,多是些确实的疾病。但近些日子以来,这种状态奇怪的修者……是越来越多了。加上贺星野近日出现在水云楼中,我有些担心,仙魔分界处的‘隔山道’,恐怕出了问题。”
谢启南合上记录本,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天色。眼下已近戌时,天已擦黑。往日坐在清溪边炮制药材的临仙谷弟子都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黛蓝天幕下,溪水倒映远山,四下了无人烟,空余几分寂寥。
他慢慢地回忆着来到断云宗之前的最后一晚,遂机门丁门主对他说过的话,“兰城杜家宅闹鬼,一家二十七口,只剩下了小儿子。你同方元去看一看,若有恶鬼,便看着方元将之诛杀。若是人为……你便帮助方元动手。那小子憨,算计不过别人。”
他想着方才记录本上那个名字,“杜思明”,想着这一切不会是偶然。
杜思明真的听了临仙谷中人的话,他回头找了家附近称得上最大的剑修门派——他找到了他们遂机门。他告诉他们家中闹鬼,害死了他的全部亲人,他要他们帮忙调查,他要复仇。
他把他家中能拿出的、全部的灵石都给了丁不允。
后来呢?
后来谢启南半路被掳来了断云宗,与方元失去了联系。
他不知道遂机门有没有帮杜思明报了仇,甚至不知道杜思明是不是还活着。但他还记得……记得刚刚听到杜思明的遭遇时,心中的想法。
他想这人真可怜,家破人亡,只剩下自己。
跟他一样。
-
谢启南收回目光,回过头来。
段清渊已等他开口等了许久。
谢启南平静地说道:“杜思明家在兰城。我家也在那里。”
段清渊看着他,“嗯”了一声。
“其实,这位杜思明,我恐怕认识。”
段清渊挑眉。
谢启南轻咳两声,道:“你们叫他转去向剑修求助,他便找到了我们遂机门。”
段清渊眼睛微微眯起,“那是你本来的宗门?”
谢启南颔首,将曾经要去鬼宅一探的事告知段清渊。段清渊闻言眼底划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如此说来……魔修看似确有谋划。”
“不仅如此。”谢启南道,“那位洪林泽我虽未曾谋面,但前不久你我第一次相遇那日,我师兄刚巧遇到了他。断云宗宗门有规定,凡弟子降妖除魔均需记入门中‘台阁录’,大师兄从洪家处擒得梦魔归来,当日经过全悉公开。我听得清清楚楚,鹿城秋野地,洪林泽。只不过,当日师兄以为除去梦魔后一切便回归平静,现在看来,还有后话。”
“梦魔?”
“其父洪福称,洪林泽多次于深夜潜入其房中,站定在他床边一动不动,十分诡异骇人。白日里洪林泽一切如常,只到夜间便沉默可怖,大师兄在洪林泽枕畔捉回一只以人梦境为食的梦魔,以为是因梦境被控才导致洪林泽做出反常之事。但看临仙谷的记录,五月初三,那时我们都已返回断云宗,只能是梦魔被捉走之后,洪家还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孤身一人来到千里之外的渡劫山求神,又意外到了闵苍山,最终阴差阳错来到临仙谷。”
段清渊静静听着。
谢启南继续道:“还有,当日我师兄遇到了洪林泽,我师姐杨晓同样遇到了一些事,当日有一只人面魔附着在一位女子身上,那女子原本要重现‘霜月天’成名舞‘连天碧’,后也未能成行。我此前未做深思,而今看来,单论我们同一门派的三人,竟然所有人都在近日有过偶遇魔修作祟之事,这显然不能是巧合。”
他话音落下,不再开口。房间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夜色已渐深,月光下段清渊轮廓分明的面容似笼上了一层阴翳,谢启南见状,极低地叹了口气,指尖轻点,引燃了烛火。
幽幽跳动的烛火似乎唤回了段清渊的心神。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微略有些怔愣。少顷,他才看着谢启南道:“如此,仙道恐怕要迎来一场浩劫了。”
谢启南微讶,“为什么这么说?”
段清渊道:“魔修有贺星野,而我们的仙尊楼拂晚,早已经失踪很久了。”
谢启南眼瞳微微睁大,显得有几分茫然,“一定要楼拂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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