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那摊血是如此显眼,乃至于早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谢启南看到后依然恍了神。
那种少年时经历过的、失去亲友的钝痛又从他的记忆中苏醒,像种在内心深处的小刺,细细密密,只要他的心还在跳动,每一秒,这些伤口都会带来绵延不绝的疼痛,叫人心酸得想要流泪。
他本已习惯这种痛。
那些痛苦折磨不死人,却让人没有力气走下去。以至于他早些年间迈过的每一步都耗尽了心血。
他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把内心深处的自己和外在的自己分割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内在的那个少年永远停留在亲故离去的光景中,独自品尝着苦涩的愧疚和漫长的思念。
外在的那个他……没有了心,成为了一具货真价实的行尸走肉。
这样再向前走,就不会痛了。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向前走,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要走下去,要活下去,总能遇到一些好的人吧?总该能碰到好事发生吧?
他木然而无情地踏上了命运的征程,却也没有多么浓烈的渴望。因为还有另外的一点念头从他的心底生根发芽,渐渐生长得枝繁叶茂。
那念头说:就这样,停下吧。太累了。
他觉得这念头也很有道理。行尸走肉不会痛,可也无力为继。他只有一个空腔在苦苦地支撑。夜深独行时,也想过让这副躯壳化为齑粉,就算作求得了一个善终;伫立于人海间时,也曾被人潮带起的风浪吹进他空荡荡的心窝里,它们热热闹闹地来,又热热闹闹地走,可风声穿过的时候,“呜呜呜”的,却像是有人在哭。
段清渊被打下静湖时,他没有觉得很痛。
就像是心底隐隐感觉,那个风华绝代满身雍容的少谷主不该也不会就这样离去似的。
可此时此地,看到那满地的鲜血,他忽然感到那颗被藏在最深处的、千疮百孔的心脏尖锐地疼痛起来。
它在诉说,它在叫嚣,它在哭求……它说它好疼。
谢启南的脸色一分分地白了下去。
他还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段清渊偏要跟着自己,偏要一路帮助自己,他就这么……离开了?
就算他别有目的,可——
总觉得这个人没有想过害自己似的。
唐风只看着杨晓,顾不上他,倒是那不善言辞的莫知许担忧地拍拍他,“小师弟?”
谢启南张口,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定下心神,摇了摇头。
莫知许沉默地看着这位小师弟的眼睛,谢启南眼瞳深处有一点他曾见过的神色。那还是小师弟刚来宗门的那天,他不知为何一个人登上了妙玄峰。莫知许以为他是闯入者,前去阻拦,小师弟便与他打了起来,那时他的眼中……分明也是这样的敌意。
倒不太像是针对某个人的敌意,而是什么更抽象,更难以述清的感情。
可他本就拙于言语,也不好多说什么。此刻见小师弟脸色苍白,神情隐痛,也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没……没事的,师哥在呢。”
谢启南转头看他。不知是不是错觉,莫知许觉得他这个头转得格外的慢,仿佛想掩饰些什么。
谢启南默默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三师兄,你知道神器吗?”
莫知许道:“当……当然。”
谢启南勾勾唇角,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那你知道,神器齐聚,可以做什么吗?”
莫知许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谨慎道:“逆天改命……小师弟,不,不要妄求。”
谢启南低声,“师哥多想了。”他回过头看着段月亭的身影,慢慢地说道:“我只是在帮师尊做事。”他朝着段月亭走过去。
莫知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苦于言辞。他沮丧地闭了嘴,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他。回过头看去,却是唐风。
唐风尽管将心神都放在杨晓身上,却难得分出了一点余裕看顾着这两个师弟。他似乎知道他们方才在聊些什么,此刻只是用一种了然而平和的目光看着谢启南的背影,低声道:“你不必多想,他做一切事,都是师尊授意的。”他慢慢地补充,“不管……他是为了什么。”
他话音落地,莫知许慢慢地皱起了眉。
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大师兄自从从幻境中出来后,似乎对小师弟开始有种……疏离。
有这个感觉的显然不只他一个。心直口快的杨晓直接开了口:“瞎说什么呢?他会为了什么?他自己想要生花笔么?”
唐风微顿,很快笑开,笑容一如往常的光风霁月,“晓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杨晓不疑有他,白了他一眼,却又上前拉了他的手,“不要难过啦。”她嘟囔,“从前你就心思重,方才的幻境也不知你看到了什么,连佩剑都会遗落。”
唐风一怔,耳根慢慢红了起来。杨晓的手他牵过很多次,却无一不是出于“保护她”这样的正当理由,像这样被对方好言好语的安慰,还是相识十数年里头一遭。
一时间他大脑像被烟花炸过,只留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嗯”了一声,随后遵从内心的渴望,回握住了姑娘柔软的手。
莫知许见状,很是知情识趣地当做没看见。大师兄和二师姐这两个人眉来眼去了不知有多久,总算有了那么点实质性进展,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就是节骨眼挑的不太对,不远处可还有个劲敌虎视眈眈。
他无声地叹气。有什么办法,师尊不在,他就是断云宗第一高手,小师弟当然由他来护。
他看着谢启南走向段月亭,步伐坚定,无畏无惧。
而段月亭居然并没有在意他们已现身许久,只一径地凝望着静湖,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启南走到他七步远的距离处,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把折扇,随后反手拔出饮怀剑。
他将折扇收进怀里,没有半点预兆地提剑朝段月亭斩去!
段月亭如一座雕塑一般,立在湖边动也不动,他身侧却泛起一阵清光,将谢启南的攻击尽数弹回。
谢启南倒跃出去,落地后再起!
段月亭转过头,面色冰冷。他抬起一只手来,就要将谢启南吸入掌中。但谢启南竟避也不避,顺着段月亭的意思就来到了他面前。只不过,段月亭是想要抓住他,而谢启南胸前空门大开,却只为了贴近他身前。
……他竟然极为耿直地伸出手去,就要勒着段月亭的脖子下来,饮怀也抵上了对方的颈项。
他这个打法没有半点技巧,竟仿佛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市井小民。段月亭从未遇过这般无赖的对手,眉头狠狠一皱,挥出一掌印在谢启南的胸膛。
谢启南唇边溢出一丝血线,却不肯松手。他眼睛却亮得惊人,咬牙道:“你不是要生花笔吗?生花笔就在无上之境,你敢不敢跟我来?”
段月亭冷笑,“不自量力。”他周身灵力激荡,将谢启南震开。而谢启南只退了两步,剑尖仍抵在他的喉口。
段月亭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被他扯乱的衣襟,“带路。”
谢启南收剑,低低地说了句什么。他声音压得太低,唐风等人并没有听见。
但段月亭却听得清楚。
“宁织羽,把幻境打开。”
空中传来一阵诡异的波动,羽化幻境开。谢启南纵身一跃,将段月亭带入。唐风等人见状欲要跟上来,谢启南却一线传音递了过来。
守在入口,不要放他出来。打不过记得逃。
唐风一愣。
明明宁织羽肯放他们出来,是想要他们帮着她一同击败段月亭,可小师弟这个意思,却好像是……想把他们几个摘出来,叫他们赶紧逃走似的。
他说他是听从师尊的命令来救他们,居然真的别无所图。
唐风眼神复杂。
莫知许和杨晓却心思单纯。杨晓忧心忡忡地看着幻境消失的入口处,喃喃,“但愿不会有事。”
莫知许也神色凝重地拔出了“照夜”,严阵以待。
只唐风一个人神情怔忡。他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很快又慢慢变得坚定。
外界他的同门会有什么反应,谢启南并不在意。他因此前见过段月亭,知晓此人属意神器已久,只要生花笔在幻境中,他极有可能是会进来的。他不过是占了先机,欺宁织羽不了解段月亭这个人,才以“将段月亭引入幻境”为筹码,换得放唐风等人出来罢了。
至于他自己……谢启南想,阵眼在他身上,薛素就在寄魂铃中看着,总不可能叫他去送死。
宁织羽此前说过,只要段月亭肯进入她的幻境,她就有办法对付他。谢启南只想着,不管宁织羽与段月亭怎样斗法,在见到宁织羽的第一刻,他就动手夺回生花笔。宁织羽虽长于幻术,但少与人相交,又满心满眼都是复仇,必不可能料到他的偷袭。到时生花笔在他手中,出入羽化幻境于他而言不过探囊取物。至于宁织羽和段月亭谁会赢,谁会死,又与他有何干系?
他只要拿到生花笔,救出他的同道。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宁织羽口中对付段月亭的“办法”……居然又是记忆。
她大概是想要抢占先机,便施了幻术,却有意或无意地将谢启南也卷了进来。这法子固然能困住段月亭,却也搅乱了谢启南的谋划。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七八岁幼童的身体,和记忆里的破衣烂衫,不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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