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终究还是断了。
因为反复斩断过太多人的头颅,再好的刀也扛不住如此的消磨。那刚才他还觉得可能有些说法的刀柄已不知掉在了哪里。小阿南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仅剩的刀刃,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的眼中一片空茫,方才一直在竭力求活,顾不上别的。现在自知活下来了,心底便隐约生出一个念头,想要找回爹娘的尸身,为他们收殓。
可是——
小阿南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面前,迟钝地想着,要找多久呢?还能找多久呢?
他没有力气啦。
他觉得很累,很想要睡下,可他的双腿似乎生出了另外的意志,驱使着他的身体,机械而木然地开始翻找。孩童的小手扶起大人尸身的模样违和得令人心惊,可他自己意识不到,只是不断地拾起,又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倒下了。
小小的身影倒下,竟像是大厦将倾。
谢启南再睁开眼的时候,视线猛地一抬,一切又回到了羽化幻境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底隐隐生出一点欣然,却又疑惑为何这欣然仿佛隔着层纱网,不那么干脆。昏睡过去之前,他明明在心底祈祷,不要像上次冰桥上那样同样的场景不断重复。现在真的如了他的意,他却感觉不到真切的快活。
他仿佛生活在某片无名湖中不上不下的区域,看得见光,也触得到黑暗,却哪边都不肯真正地收留他。他隔着水面看着世间的悲欢离合,觉得一切都那么遥远。岸上人生起起落落,他只向下沉没,离这人间越来越远。可向湖中深处坠落的途中,又好像有些若有若无的力量在抓着他,不想让他坠得太深。
他不能尽情地活,也不能痛快地死,只有窒息,只有束缚,只有绝望。
还好没有真的再来一次,他受不住的,真的受不住。
他重重的闭上了眼,忽而感到有风拂过脸颊,于是疑惑地睁开眼。
白衣宗主的魂灵立在他的面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师尊。”他开口,声音沙哑。
薛素点点头,随后长袖一拂,在他面前幻化出了一面铜镜。
谢启南一愣。
薛素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刚去跟贺星野打了一场。”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一刻,谢启南感到自己的心迟钝地痛了一下,那情绪像刚才的欣喜一般模糊,仿佛不是来自他的心底。他沉默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青年面无表情,脸色苍白,眼底却通红,分明是个样貌还算端正的修者,却让他自己看着也心底一惊——那镜中人竟如同一个死人。
他逃避似的垂下了眼帘。
薛素意味深长地开口:“阿南……杀戮是会上瘾的。”
谢启南无声地握紧了饮怀。他能感觉到薛素正望着自己,他毕竟是顾若鸿的徒弟,毕竟是大宗之主,谢启南不知道他猜到了什么,可他现在不想正视,只想……藏起来。
但好在,薛素并不打算为难他,“我不问你在宁家主的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但你须得知道,是你身体爆发的煞气将我从寄魂铃当中唤醒。我所感受到的煞气不亚于一支百人军。幻境中你杀了很多人,我强行将你带出幻境,不是为了阻止你杀他们,而是为了救你。”
谢启南沉默良久,轻声:“我明白。”
薛素打量着小徒弟的神情脸色,忽而叹了口气,不那么自然地舒缓了语气,“可惜我今日不能帮你更多。若是往昔,你叫我一声师尊,我就算再不称职,也会保护你的。”
谢启南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好一会儿,慢慢地露出一个虚弱而单薄的笑容来。
他笑着,却像是在哭。
“没关系,师尊。你已经帮了我。”
薛素生硬地勾勾唇角,“是么,那也是值得了。”他笑过后,神情显得有些疲惫,“宁织羽的幻术十分出挑,我费了很多灵力才将你唤醒,现在你醒来了,我也该走了。”
谢启南一怔。
“我该回去断云宗了。阿南……”薛素迟疑了一下,又道:“拿到生花笔后,回来飞虹塔见见我吧。”
谢启南低头应道:“是。”
他再抬起头时,薛素的身影便已经不见了。
魂能日行千里,想必他这位便宜师尊已回到断云宗。
至于生花笔……
谢启南叹口气,他欠薛素很多情,也欠段清渊很多。拿到生花笔,拿到五大神器,似乎已成了他一定要做的事情。
没有人逼他,是他心甘情愿。
他从幻境中醒来,身处之地正是无上之境的入口处。宁织羽正盘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可以信赖的伙伴,尽管将他卷入了幻境,但她与段月亭于幻境中斗法的时候,竟也对他并不设防。
谢启南注意到少女一脸冷汗,知晓即使在宁织羽的幻境中,段月亭也一定是个相当难对付的人。
他隐隐预感到宁织羽会输。
果不其然,宁织羽很快睁开眼睛,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厉喝:“闪开!”
谢启南回身一躲,方才还空无一物的地方蓦地炸起一蓬烟雾,那烟雾是如此熟悉,正是宁织羽记忆中的“玉壶冰心”!
宁织羽皱眉施诀,将还未及散开的烟雾紧紧地束缚住,强迫烟雾回到幻境当中。做完这一切,她蓦地吐出口血就要朝后倒下。谢启南见状闪身而至扶了她一把,宁织羽借着他的力气站直了身体,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不由得一愣,“你怎么……”
谢启南疑惑地低头看她。
宁织羽抿了抿唇,别开视线,“对不起。”
“什么?”
宁织羽却不解释,从他的臂弯中退出来,伸出一只手,生花笔正躺在她的掌心。
谢启南见状,微微皱起了眉。
“再不拿我就后悔了。”宁织羽神情不耐,将生花笔塞到谢启南手中,“给你便是给你了。我进了段月亭的心魔幻境,本想借助心魔斗胜他。谁知他竟好像没有心魔……你的那个朋友,是他的儿子吧,也出现在他的心魔中,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再次将他推下静湖。连亲儿子都杀的人,我杀不了,生花笔给你了,你来替我杀了他。”
宁织羽语气坚定地说了好长一段,似乎还想要说些别的,却因为力有不逮,只好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将他困在幻境中,但困不了太久。像他这样的人,除非你能够凭借全然的实力斗胜他。否则都只是徒劳。”她顿了顿,“反正……生花笔是他要给你的。我也把生花笔交给你,但愿我们的运气没有那么差……”宁织羽眼底露出一点微末的笑意,“不对,我运气是不大好,可关大哥从来都很好的,他一直是很好的……”
她说到最后,显然已不是在对谢启南说话。她一边絮絮地念叨着,一边轻轻地推了谢启南一把。谢启南向后坠落,似乎跌入了某道不可见的深渊里。
而他最后看到宁织羽的一眼,是她重重地咳了起来,有鲜血不住地从她嘴巴里涌出。她的身后,段月亭的身形隐隐浮现。
谢启南很快落到了实处,不由得踉跄了几步。莫知许上前接了他一把,担忧道:“怎么样?”
谢启南知道宁织羽在为他拖时间,只道:“生花笔已到手,我们先走,回断云宗。”他站稳便要立刻行动,身后忽而传来一声震怒:“走?你想走去哪里?”
谢启南愕然回头,他没有想过段月亭挣脱束缚的速度竟这样快。他反手拔剑准备迎战,却看到段月亭的身影似乎被什么抓住,本要踏破虚空来到他们眼前,却被不知什么东西阻了一阻。
就这一个瞬间,唐风极快地念诵口诀,启动了周行符。四周场景很快陷入了无尽的漩涡当中,而这漩涡之中,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星沙。
“以命易形”,永世不死。薛宗主本以为关长愿最后的神念已经散了,但其实……没有散。
他还在这里苦苦地、寂寞地撑着,哪怕宁织羽永远也看不见他。
——
断云宗山灵水秀,群山连绵之下,一草一木都沐浴着灵气,借着天地灵脉的荫泽生长得格外茂盛,而灵骨峰尤以为最,几乎要借着这磅礴的灵力向上登顶,直冲到九天云霄上去。
周行符把他们带回了断云宗的山门,谢启南因为惦记薛素此前的吩咐,落地便直接朝灵骨峰走去。剩下唐风几个同道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杨晓率先迟疑着开口:“你们有没有看到小师弟的脸色……”
莫知许沉默颔首。
唐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看到小师弟捡起了一把折扇,那把折扇似乎是……临仙谷少谷主的。”
杨晓一愣,“那把扇子不是——”在那一大摊血边上发现的吗?
唐风面色沉重,“小师弟看到那摊血后,脸色就很不好。倘若那些真是段少谷主留下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段少谷主救过小师弟的命,他们关系似乎还不错,若是小师弟已经拿他当做朋友,伤心也是难免的了。”
杨晓“啊”了一声,“那怎么办?要不问问师尊……”
“师尊又会有什么办法?”唐风无可奈何地摇头,“师尊又不是大罗金仙,也不能起死回生。小师弟的痛苦,我们谁也帮不了。”
杨晓泄气地垂下了头,“我知道了。”
莫知许忽然道:“我们总不能……能什么都不做。”
唐风摆摆手,“我来想办法,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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