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色昏沉,凛凛寒风掠过,安阳侯府房檐下大红灯笼迎风摇曳,灯火映着银白的雪色,折射出晶亮的光。
谢惜玉从东宫回府时已接近掌灯时分。
她领着绿珠从大门进去,穿过了垂花门绕过小花园,即将回到自己居住的乐竹院时,被一道尖利的嗓音喊住。
“谢惜玉,你给我站住!”
二人驻足,绿珠顿时哭丧着小脸,小声唤道:“姑娘……”
谢惜玉朝她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示意绿珠不要紧张,遂转身看着向她走来的少女。
少女身着黛绿彩纹襦裙,外面罩着一层兔毛缎面披风,神色趾高气扬,她踱步走近,眼神轻蔑地扫了谢惜玉一眼,“你从家族宴会中溜出去是去哪儿了?”
谢惜玉面白如雪,颈边一圈软白绒毛衬得她妍丽可观,微微一笑:“四妹妹,再如何说我也是你的堂姐,我去了哪儿,倒也轮不着你来过问。”
谢惜雯瞪圆了眼,遂又冁然而笑,秀眉挑起,抬脚往侧边挪开了几步。
从游廊转角处走来一个美貌妇人,随着她的走近,谢惜玉的身躯不禁微微颤动,似怕极了面前的人。
“她没资格过问,那我呢?”
谢惜玉朝着妇人行礼,恭敬唤道:“母亲。”
永倩郡主宋韶睥睨着在她面前乖巧的人,轻嗤道:“太子妃殿下好大的胆子,偷溜出府还有底气横起来了。”
谢惜玉这十几年来已多少习惯了母亲待她的尖酸态度,可今日她用过了家宴,询问过祖母的意思才得以出门。
家宴,家宴。
她一个从未得到父母一丝关爱的人,为何要留下来。
谢惜玉强忍心里的苦涩,半垂着眼,习惯性的乖顺道:“是女儿的错。”
见她这副顺从的模样,谢惜雯在旁得意地笑出声,挽着宋韶的手臂,装模作样道:“大伯母,三姐姐都乖乖认错了,您就甭跟三姐姐一般见识了。”
宋韶阴沉的脸色不见好转,这几年看着谢惜玉越长越开,尤其这张像极了她恨透了那人的脸,更是让她觉得刺眼。
她用力挥掉谢惜雯的手,厉声道:“来人,把三姑娘拖到祠堂,家法伺候!”
谢惜玉听到这句话,冷静的脸色不为所动,整颗心好似也麻木了。无论今日她溜没溜出门,母亲总归也会想尽办法折磨她。
“慢着——”
游廊这处被谢惜雯与宋韶带来的婢女都围得密不透风,听到声音,婢女们这才自觉岔开一条道路。
谢惜漫疾步匆匆走了过来,裙裾结了霜。
她停至谢惜玉身旁,面对着宋韶,冷声道:“阿娘,还请问阿玉做错了什么,您又要对她家法伺候了?”
“又”这个字,谢惜漫加重了语调。
宋韶面若冰霜:“漫儿,这与你无关,退下。”
谢惜漫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将谢惜玉护在自己身后,扬起脸继续厉声道:“阿玉是我的妹妹,又怎会与我无关?”
“阿娘,今日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您就要这样不近人情惩治阿玉?况且,阿娘这是要打祖母的脸吗?”
宋韶道:“你这是何意?”
谢惜漫道:“妹妹出府,乃是向祖母请示过,祖母已经应允了,阿娘这是要越过了祖母那头?”
宋韶冷笑一声,阴森森的目光落在谢惜玉身上,“我的乖女儿,都晓得找祖母庇护了?”
谢惜玉缓缓抬头,字字清晰道:“母亲,女儿知错,女儿这就去祠堂长跪一夜。”说罢安抚地看了一眼谢惜漫,转身朝祠堂方向行去。
绿珠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谢惜漫知道阻拦不下,转身看向宋韶,脸色紧绷欲言又止,随后又恶狠狠瞪了一眼谢惜雯。
谢惜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宋韶的视线内,她眼里淬着冰,望向谢惜玉离开的方向。
祠堂内,外头天如泼墨,雪霜吹打雕花窗棂,冷风从窗缝丝丝透入,堂内几盏油灯忽明忽暗。
绿珠在旁苦口婆心道:“姑娘,方才二姑娘帮你说话,你应当是可以免了这惩罚的,何苦呢?”
谢惜玉背脊笔直跪在蒲团上,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轻声道:“傻绿珠,我这是给自己免了受仗责的苦。”
“阿姐搬出祖母压了母亲,也只能压了一时,若是这回我不认罚,母亲定会记在心里,下一回挑我错处,只会加倍的惩罚我,那届时可不是跪罚如此简单了。”
谢氏的家法,她从小到大不知尝试过多少次,跪一夜,已算是最轻松的一种惩罚。
绿珠暼了一眼谢惜玉稚嫩的脸,心里阵阵发酸。
明明都是嫡女,况且她家姑娘与二姑娘还是同胞胎,同一天出生的孪生姐妹,为何安阳侯与郡主却待她二人差距如此大?
二姑娘从小受尽宠爱,是侯爷与郡主最疼爱的掌上明珠,而三姑娘却常年在父亲的冷落和母亲的严苛下长大。
绿珠默默擦干了泪水,跟着在一旁跪了起来。
谢惜玉看她一眼,“绿珠,起来。”绿珠摇了摇头,“姑娘,奴婢是粗人,跪一夜不碍事。”
谢惜玉笑道:“你若是腿跪废了,明日谁来伺候我?”
绿珠恍然醒悟,连忙爬起来。
寒风灌了进来,谢惜玉即便裹着大氅也能感受到刺骨的冷意,她让绿珠去角落里缩着休息,自己仍然跪地笔直,脸上却丝毫不见反省知错的神色。
廊下门外黑影晃动,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谢惜玉心里清楚,这是她的母亲找人盯着她是否在乖乖认罚。
翌日,天光明亮,温热的光透过窗纸映入,昨夜落雪后今日转而晴朗,祠堂的大门缓缓推开。
一束光轻柔地打在正中央跪着的那道身影上,绿珠在角落里睡觉,忽然听到响动,连忙爬了起来。
宋韶抬步跨过门槛,阴冷的目光死死看着谢惜玉挺直的背脊,细长的眉蹙了蹙。
“起来,做这幅样子给谁看?”
谢惜玉弯腰艰难站起,她脸色苍白虚弱,身躯摇摇晃晃,绿珠在旁看了心里一紧,上前去扶了一把。
“母亲。”谢惜玉垂着头,轻声道。
宋韶看了一眼摇摇欲坠,半边身子都伏在婢女身上的谢惜玉,顿觉心烦意乱,道:“去收拾一下,碍眼。”
“是。”
绿珠扶着谢惜玉往门外走去。
正要跨出门槛时,宋韶喊住了她,柔声道:“衣服都给你备好了,一会儿去趟魏国公府,你的姨母今日举办赏雪宴。”
宋韶口中的姨母则是安嘉长公主宋锦。
谢惜玉有气无力应了一声,便被绿珠扶了出去。
站在宋韶身旁的方嬷嬷,见了谢惜玉憔悴的模样,道:“看来这三姑娘昨夜真是跪了一整夜。”
宋韶嗤笑一声:“她敢偷懒?我的人时时刻刻在门外盯着,偷懒一盏茶,我便让她还一整夜。”
方嬷嬷是宋韶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懂得她心里的想法,便道:“晚点去魏国公府,长公主那见到三姑娘这幅模样,指不定怎么心疼。”
“就是让她心疼,却又管不着。”
宋韶心里浮起的躁意瞬间被一扫而空,通身畅快无比。
安嘉长公主今日举办的赏雪宴,只邀请了安阳侯府的大房女眷,是以宋韶只带上了谢惜玉与谢惜漫二人。
出府前,谢惜雯见到这等阵仗,不想错过去魏国公府的机会,也吵着要一同跟随。
宋韶直接不予理会。
安阳侯府共有三房,大房二房乃嫡出,三房为庶出,而唯有大房的夫人宋韶出生地位最为尊贵。
宋韶乃硕王之女,又自幼受封了永倩郡主的头衔。在这安阳侯府,宋韶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与其他两个妯娌来往,故而对于谢惜雯的谄媚奉承,她从未放进心里。
魏国公府大门两侧的石狮上积满了雪,遍地白霜,美如画作,府内的下人们身着短袄,行事秩序井然,府内花团锦簇,红飞翠舞。
安嘉长公主宋锦举办的赏雪宴,邀请的皆是京中勋贵圈内有一定地位的贵妇人与千金闺秀,宴席操办的大张旗鼓,魏国公府外一片热闹喧哗。
宋锦此人,向来铺张跋扈惯了。
安嘉长公主乃昭兴帝与先皇后的嫡长女,在昭兴帝还未登位时,出生的第一个孩儿,昭兴帝登上帝位之后便册封了安嘉公主的封号。
昭兴一十五年,宋锦嫁给了魏国公的嫡长子魏之翟为妻,婚后二人很快育有一子魏陵,几年后又育下一女魏婉。
传言,魏国公魏之翟与安嘉长公主夫妻二人情深爱笃,魏之翟多年未曾纳妾,更从未听说他有沾花惹草的陋习。
魏国公夫妇琴瑟和鸣,即便魏家势力庞大,魏陵年纪轻轻便权倾朝野,也丝毫没人觉得魏家会谋朝篡位。百年前,宋氏与魏氏携手开基立业,仅仅一步之差,这大邺便会沦为魏姓。
魏氏与宋氏联姻,联手安邦治国,二人生育的嫡长子魏陵更是战功赫赫,名声在外。大邺百姓谁人不称赞魏氏,谁人不敬仰魏陵的能力,声称这大邺朝果真还是得宋氏与魏氏联合,才能有这承平盛世。
松茂堂内主位上,宋锦身着百蝶穿花云缎裙,半边身子慵懒地倚在靠背上,面容略施粉黛也难掩绮丽之色。梳着惊鸿髻,发间正中心嵌银镀金蝠簪,右侧斜簪一支点翠嵌红宝石金步摇,通身珠围翠绕,光艳夺目。
宴会迟迟未开席,堂内众贵人私下交头接耳,下人进来通传道:“永倩郡主到!”
众人皆被这道声音吸引着往门口方向望去。
永倩郡主宋韶与安嘉长公主宋锦关系好到犹如亲生,京中亦无人不认识宋韶,而今日更令大众好奇的则是宋韶的小女儿,谢惜玉。
谢惜玉在勋贵圈内也算颇有名气,实际上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只听说这谢三姑娘常年病重,极少现身在公开场合。
此时更令众人对谢惜玉这个人兴趣盎然的起因则是,上个月尚在病中的昭兴帝下了一道圣旨将谢家三姑娘赐为太子妃。
东宫太子妃听起来是至尊至贵的好位置,实则京中的贵女们却是有多远得跑多远,生怕自己运气不好被指给太子宋辰温。
人人心知肚明,宋辰温不过是一个毫无权势的傀儡罢了。
太子宋辰温生母原先本是德妃身旁贴身伺候的宫女,一次意外幸得龙宠,而生下这个儿子,陛下子嗣众多,便对这个出身卑微的小儿子不管不顾,放任其在后宫自生自灭。
直到众人都忘了有这八皇子的存在之时,他却被魏陵推了出来,坐上了这储君之位。
众人眼神纷纷落到了宋韶身旁的少女身上,右边身着刺绣妆花如意裙的便是谢惜漫,而另一位面生的应当就是谢惜玉了。
只见宋韶左侧的少女身着碧霞色襦裙,裙边以金线绣出精致的点点梅花,随着少女的步伐漾起动人的弧度,灵动到仿若凛冽冬雪下绽放的傲然花朵。
往上看去,便是细带束出的柔韧腰肢,堪堪一握,肤色晶莹,面色如雪,唇若点樱,眸含秋水,眉梢眼角微垂,流盼之间,神态娇媚,任谁皆会见之一颤。
宋锦唇角含笑看着面前三人走来。
“等你多久了,怎么才来?”
宋韶笑道:“这不是为了堂姐的宴会,盛装打扮了一番?”随后笑着看了一眼身旁的谢惜玉,道:“玉儿,漫儿,来见过你们姨母。”
谢惜玉与谢惜漫一齐朝宋锦行礼,乖巧喊了一声。
宋锦道了一声乖,接着眼神停留在谢惜玉身上,离近了才看到她面上的憔悴之色,问道:“玉儿可是受了风寒?”
谢惜玉正欲回话,宋韶笑着答道:“这孩子,知晓今日要来见姨母,昨夜欢喜得都没睡好呢。”
宋锦闻言,走上前去牵起谢惜玉的柔荑,摸了摸她冰冷的小手,眉心微蹙,转而吩咐她身侧的女官庄姑姑:“去带谢三姑娘下去休息休息。”
宋韶没料到宋锦对谢惜玉的关爱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心里浮起不悦,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
谢惜玉在庄姑姑和府内侍女的带领下转身往外走去,全程没有看过宋韶一眼。
宋韶垂眸收敛住自己冰冷的视线,抬起脸对宋锦笑道:“还是堂姐想得周到。”
谢惜漫则望着谢惜玉离去的方向,担忧不已,昨夜阿玉跪了一整夜,今天怕是路都走不稳,来的途中坐马车还好,进魏国公府那一段路则全有她在旁搀扶。
现下也不知她能否撑得住。
国公府满园雪色,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谢惜玉走地十分艰难跟在庄姑姑身后。
直到走到沁心湖,庄姑姑才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便问:“谢姑娘可是身子哪处不适?”
谢惜玉摇头,抿嘴微笑:“昨夜没有休息好。”
其余的她哪能多说?宋锦乃是母亲的堂姐,二人情同亲生姐妹,长公主待她好,不过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若是她私下说母亲待她不好,长公主转身告诉了母亲,她岂不是更加没有好果子吃?
庄姑姑见她这番说辞,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等领着她即将到了客人休息的秋苑时,一名身着魏国公府下人服饰的婢女神色匆匆地赶来。
“庄姑姑,宴会事宜上出了一些纰漏,还请姑姑快随奴婢去瞧瞧。”
庄姑姑面色为难,看了一眼谢惜玉。
谢惜玉道:“庄姑姑就送我到这里吧,我知道路的。”
庄姑姑心道,谢三姑娘也多次来过国公府,秋苑偶尔也小憩过几回,不至于连位置都找不到,便道:“谢三姑娘绕过沁心湖,再右转穿过华丰亭走一段路便能到秋苑,还是原来的房间。”
谢惜玉含笑点了点头,目送了庄姑姑与婢女走了后,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开。
一直走到等四周没人了,谢惜玉才累的蹲了下来,昨日下了大雪,天寒地冻,一路走来,浑身的疼痛感全部凝聚于膝盖,双腿已经凉到没有了知觉。
她蹲了没一会儿,又站起了身,一步一步拖着步伐往秋苑的方向行去。
廊外响起两道渐行渐近的男子嗓音。
谢惜玉躺在榻上,一夜未睡的卷意袭来,导致她根本睁不开眼,直接昏睡了过去。
“吱呀——”一声房门响起。
魏陵抬起的脚刚放下,便察觉到屋内生人气息,墨眸微凛,对身后的男子淡淡道:“杀了。”
黑影一闪,瞬息之间,一道男子身影停至榻前,看了一眼榻上的少女,他转身对魏陵道:“殿下,这好像是谢三姑娘。”
魏陵眉眼带笑,幽幽道:“母亲身边的人,那更该杀。”
严尘应道,遂疾速抽出手中的利剑,昏暗的室内,剑光一闪,在即将划向谢惜玉纤细的脖颈时,魏陵顿觉浑身冰冷,四肢百骸巨痛难忍,呼吸不顺,疼痛仿佛即将吞噬他。
他脸色蓦然惨白,身影闪动,挡在榻前,抬手挡下严尘要刺下去的利刃,锋利的剑划过魏陵的掌心,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至谢惜玉的唇角。
“殿下——”严尘低声惊呼,收起手中的利剑。
魏陵攥紧拳头,脸上毫无血色,严尘见他这副模样,便知并不是手上的伤口引起。
榻上的少女却浑然没有知觉,恍若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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