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那日,叶沧海传回消息。
苏鄞自首,正在回京途上。
顾珩阅览后线报后,于宣德炉中焚尽,却在该如何处置宋沅柔时犹豫不决。
为解心中烦闷,顾珩驾临鸡鸣寺。
如今正在年节里,鸡鸣寺要比往常更加繁华热闹,百姓举家前来寺庙祈福还愿。正门处人声鼎沸,因顾珩私服出宫,所以没在正门逗留,车轿前往鸡鸣寺的后门。
抵达后门,随行的太监利落地放下车凳,何安刚要上前搀扶顾珩,他已经信步走了出来,径直走进鸡鸣寺的后门。
道真和尚的住处在整座寺的西北角。
此刻,他正在寝屋里摆一局棋盘,自己同自己博弈,沉迷在棋局中。
正在思索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时,顾珩霍地推门走了进来。
道真和尚仍执着白子,他不用抬眼,都知道进来的会是谁。普天之下,谁会如此没有规矩地闯入他的居室,除了皇帝顾珩,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皇上携怒而来,可是有何心事需要贫僧为您开解。”
顾珩撩袍坐于道真和尚对面,几案上的博山炉轻吐云雾,正缓慢腾升。
他自顾自取杯,扼袖斟茶,眼睑低垂。
“道真,是否还记得你与朕初见时,你曾对朕说过什么吗?”
道真怔了一瞬,随后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贫僧自然记得。那时您已获封肃王,只可惜太祖皇帝爱重懿文太子,苛待于您。贫僧那时对您说……”他不由地停住。
“说了什么。”
“此后,贫僧定会送殿下一顶白帽子。”
顾珩抬眼却并未抬头,目光倏地逼向道真,“白帽子!是啊,就是这一顶白帽子。”
他手指沾上茶水,随后在几案上写字,嘴里仍继续道:“你可知朕当时的心情,当真是又怯又怕,却又忍不住去盼。在那之前,朕只求自保,可是听到这句话后,朕反而在想,这皇位朕为何坐不得。这一个白字加一个王字,合起来不就是一个‘皇’字。”
他收回手,猛然抬头,“道真,朕从不让你推演朕的命数。可今日,朕想听你算一算。”
道真嘴角的笑容收敛起来,目光中带着丝丝诧异,“皇上,您以前从不相信贫僧的推演之术。您曾说命由天定,即便天命不佑,您仍可以挣扎出一条路。”
“朕如今依然不信,但是,朕想听一听。”
顾珩后倾靠在引枕上,笑容隐含着一缕邪肆,“听一听你这佛口里,能说出什么禅机。”
“皇上要如何测,又想推算什么。”
“测字,就测这个宋字。测一侧这龙座,朕能够坐多久。”
顾珩一面说,一面再沾茶水,用手指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宋’字。
在写时,不知道为何。
他的心中荡漾起轻微的涟漪。
道真静静地瞧了眼几案上的字,不免抬头瞥了他一眼,端盏呷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说道:“‘宋’字为宝盖头,或可读‘家’字,可以看出家与您有深谙晦涩的矛盾,正因这份矛盾,您发动靖难之役。‘宋’字下边是‘木’字,这上面一横等同宫殿主梁,一撇一捺支撑宫殿,意指您足以胜任皇位。只不过如今您将登上皇位,根基不稳,便要擦去这一横,将下面的一撇一捺改成两点相抱之势,这样一看,这便是一个‘小’字,可这一竖下边的钩被藏了起来(1)……”
他一面说,一面重新写了一个‘小’字。
这字将将写好,道真脸上的表情却愣住,顷刻间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这字不妥。”
顾珩眉宇挑起。
“这‘小’字有何不妥?”
“这‘小’字表示您身边有一身份低微的小人,他(她)将万事藏于心中,如这一竖下边的钩,轻易看不出来(1)。若任由此人留在您身边,轻则朝堂纷乱,诸事不顺,重则……”
“重则如何?”
“千番功业,化为虚妄,身死道消,魂散人世。”
顾珩没有说话。
道真掏出锦帕,擦去几案上的水痕,目光沉静如水,“且‘宋’字与‘顾’字五行同属木,同宗之间必要较之长短,一山不容二虎。宋氏是先帝信任的人,贫僧以为,皇上应早做决断。”
顾珩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光芒,目光望向窗外,山间莹白的雪还未化,“你要朕做什么决断。”
“杀。”
“当初朕要杀方敬仪,你说不该杀,如今一个女人,你却说该杀。”
“贫僧不曾劝动您放过方敬仪,可为何您未杀方敬仪?若贫僧没有猜错,这事与宋氏有关。”
“是又如何。”
“那她就该死,身为奴婢却扰乱国政。”
“她所求与你一样,是劝朕放过方敬仪,放过景文旧人!”
道真笑了笑,“但是,您听进去了。”
“朕不得不听,她威胁于朕!”
“如此大逆不道,更该杀。”
顾珩无话可说。
道真右手做佛礼,于胸前揖礼,轻轻地阖上眼皮,“阿弥陀佛,贫僧身为出家人,不该口出狂言。皇上已然做出选择,却为何困扰,为何携怒而来。”
顾珩仍答不出来。
道真又笑了一声,继续自己同自己博弈,边走棋边道:“您坐在如今的位置上,实不该英雄气短,孙子兵法中说攻心为上,上兵伐谋,焉知这步棋不是在攻您的心?她原是景文帝身边之人,您若留她在身边,日后只会成为您的掣肘。贫僧想,您大概也想过,奉天殿上的那具尸体不过是鱼目混珠罢了。”
想过。
何止是想过。
他从来都知道,奉天殿的那具尸体不可能是景文。
顾珩原本是来解意,此刻意没解成,心中反而更加不顺。
“英雄气短?你觉得朕是喜欢那个女人?”
“皇上这是在问贫僧?”
他再一次哑口无言。
棋局胜负难分,道真执黑子久久未落定。
“或者贫僧换个问法,若此女从不曾是景文帝身边之人,您会留她在身边吗?”
会吗?
这个问题,直到顾珩离开鸡鸣寺,都没有答案。
回宫的路上,顾珩想起宋沅柔那双明亮出尘的双眸,无论前世今生,皆粲然得让他不敢逼视。宋沅柔的所作所为,若按他以往的秉性,今日一定会取了她的性命,再对苏鄞严刑拷打。
可是,他居然产生一种类似不舍的情绪,让他无法对宋沅柔下手。
这个女人,孤身一人陷在这玉楼金阙之中,哪怕前世受尽酷刑而死,今生仍然有魄力面对山雨欲来的风浪,若说丝毫不动容,那是假话。
若她不是景文帝身边之人,若她只是普通宫女。
若她只是宋沅柔。
顾珩越想越烦。
这一烦,一直烦到正月十四。
明日就是元宵节。
乾清宫暖阁内,何安端了一碗软糯香甜的汤团至御案上。
顾珩没有办元宵宴的兴趣,但是毕竟这是一年一度的元宵节,总得有个过场,尚食局特地向御前进献了一碗藕粉桂花汤团羹。
汤羹清甜浓稠,汤团软糯可爱,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可是顾珩眉宇却忍不住蹙了起来。
“何安,朕瞧你是昏了头,明明知朕不爱用甜食,还敢将汤团端到朕的面前。”
顾珩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清冷,夹杂着显而易见的嫌弃。
何安脸上露出惯有的笑意,“主子,这汤团虽然是甜食,却甜而不腻,又有藕粉的清香,奴婢觉着尚食局的人也算别出心裁,才想着请您尝一尝。”
顾珩低头睨了一眼御案上的汤团羹,“撤下去,朕不用。”
何安道:“哎,奴婢这就让人端下去。”边说着,他边招手将示意徒弟张青山过来,侧身让他将这碗甜汤撤下去,“奴婢还是给您沏杯茶吧”
龙座上的顾珩未置可否,目光瞥向何安,“叶沧海何日抵京?”
“回主子的话,按叶大人的脚程,后日即可抵京。”
他边说着,边熟练地沏了杯茶递到御案上。
顾珩伸手端起茶盏,垂首用茶盖拨弄着茶水。
碧绿的茶叶肆意翻腾,带着茶香的热气扑面而来,他莫名勾唇笑了笑。
“放眼整个天下,唯福建朕难以掌控,宋沅柔,还真是走了一步好棋。前几日朕鸡鸣寺,与道真说起此女,他言此女当杀,留她在皇宫,日后定会是朕的掣肘。何安,你认为呢。”
“这事奴婢哪儿能置喙。”
顾珩瞥了他一眼,“别跟朕打马虎眼。”
何安斟酌着道:“到底是一条性命,奴婢岂能随意决定。不过道真大师与奴婢不一样,他是方外之人,善推算玄术。若他说宋氏当杀,那奴婢私以为,这宋氏确实不该留。”
顾珩拨弄茶水的动作顿住,侧首将茶盏放回御案上,意有所指地说道:“俗话说,人命天定,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分外低沉。
何安却清楚,主子一向对这样的话嗤之以鼻。
从应天府到顺天府,何安伺候顾珩已有二十余年,若说了解主子,这世上无人会比他更彻底。
“若朕信命,就该死在皇宫,死在顺天府,死在——”前世。
顾珩豁然起身,光滑的锦缎随着他的动作闪过磷光,袍裾荡出利落的弧度。他负手于背后走出御案,一步一步往乾清宫外走去,何安立马跟上他的步伐。
二人一前一后地站在乾清宫的月台上,守在外头的太监见他出来,立时跪了一地。
顾珩凭栏而立,目眺远方。
何安冲太监们使了眼色,打发他们退下。
月台上只剩下顾珩和何安二人。
顾珩自语道:“朕不信。”
何安一时没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
“主子不信什么?”
他不信,不信自己从刀山火海闯出来的功业,最后会像道真所说,身死道消。
他也不信,自己是道真所说的英雄气短,喜欢上一个奴婢。
他更不信自己身为皇帝,连一个奴婢都治不了。他不杀宋沅柔,她就只能留在宫中,一道遗诏斩断的何止是他对景文旧人的杀心,更是宋沅柔与景文旧人的情分,其中也包括宋家。
他要把这个女人困在乾清宫,困在他的身边,要亲眼看着她这纤纤玉指能翻出什么样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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