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柔不知顾珩要带自己去何处,她能够辨别出这是在往西北面去。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了将近一半的路,她一直偷摸地想办法将手从身前那人手中拿出来,可是他攥得很牢,掌心熨帖着掌心,温热和凉意互相碰撞完全契合在一起,她到底没能将手抽出来。
夜巡的禁军和太监见到帝妃二人身影,立马垂头背过身,帝妃走远才各自去忙。
顾珩带她来的地方居然是重华宫。
三月的夜里春风柔缓,顾珩进宫后脱掉鹤氅随手丢在宫人的手上,就让他们全都退出宫外,随后领着沅柔同他一起掀帘而入,刚一进明间,沅柔便听到猫儿的叫声,很轻很柔地在夜里荡开。
沅柔目光忍不住向屋内探去。
猫是极其怕生的动物,顾珩和沅柔对于它们来说都是生人,不如平时照顾它们的宫人们熟稔,于是纷纷躲起来,包括母猫也躲了起来,沅柔只瞧见博古架上爬着一只,正满怀戒备地盯着他们二人。
三个月大的猫儿是最可爱的时候,尤其是它好奇地探着脑袋打量二人的模样。
顾珩也在仰头睨它,剑眉皱起,“畜生就是畜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养着他。”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侧头看着沅柔,冷哂道:“到是和你十分相像,即便是锦衣玉食,金簪玉饰,也养不熟你这位舒妃。不如你告诉朕,你到底想要什么,朕是皇帝,只要你的要求别太过分,朕或许可以应允。”
沅柔没计较那些难听话,只将最后一句话听进心中,抬眸问道:“将妾贬出宫如何?”
他的脸色倏地沉下。
她自然察觉得到,却依旧毫不在乎地继续问道:“或者将妾贬为奴婢。”
顾珩脸色又冷沉几分,黑得如同屋外毫无亮色的天空,他凝视沅柔片刻才收回目光,抬手捏住她的肩后一缕青丝,“别妄想了,这辈子,就算是死你也得死在朕的身边。”
沅柔没有应声。
妄想这个词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真的很贴切,她此生便是由一个接一个地妄想而存在,以前她觉得阻止靖难之殇是妄想,可是她做到了,她觉得再见到父兄,祭拜祖父是妄想,可是她也做到了。每一次妄想中都有一道挥之不去的身影,就是此刻站在她眼前的顾珩,他此生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沅柔想不明白,便也没去问顾珩的这句话,转而变了话锋问他,“皇上将才不是说饿了,您把重华宫的奴婢都遣走了,如何用膳。”
许是她转移话题的机巧太过生硬,顾珩默着思忖片刻,重新望向沅柔的眼睛,“你随朕来。”
沅柔怎么也不会想到顾珩居然带她来摘枇杷。
重华宫的庭院里种着五棵颗枇杷树,长得并不高大约莫一丈左右,树上却硕果累累结满青黄色的果子,可见这几棵树起码有三四年以上的树龄。鲜黄色的果子足有鸡蛋般大小,引人垂涎欲滴,小的只有葡萄般大小,果衣还是青色,是没有成熟的果子。
顾珩伸手指了指枇杷树,“去摘两个来。”
院子里只有他二人,这话显然是对沅柔说的,她应了是向枇杷树走了两步,好在这树不是很高,她揪着枝头拽下一节枇杷枝正要摘成熟的枇杷时,忽然发现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正在树枝上慢慢爬行,吓得她惊叫一声慌忙松开手中的枇杷树枝,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顾珩惊疑地望着她,“你怎么了?”
沅柔一面急促地喘息,一面伸手指着枇杷树,惊吓之下并未用妾的自称,“我不敢摘了,有、有大蜘蛛。”她甚至还用手比了一下大小给他看,模样瞧上去又可爱又好笑,“足足有这么大,看着好生吓人。”
“瞧你那点出息。”顾珩眼中露出嘲意,格外意气风发地向前迈了两步,伸手一气摘了七八个枇杷果子放在手绢中,回眸神采奕奕地望着她,“你除了会威胁朕还会什么?连个果子都摘不好。”
他走过去,连手绢带果子丢到沅柔的怀里,乜斜着眼道:“摘果子不敢,洗果子总会吧?”
洗果子这事,只要脑子没有问题都会,即便脑子有问题也能教会。
宫人们体贴地帮她备好清水后便又退到宫外守着,沅柔在小厨房洗果子,毕竟是等下吃进肚子的东西,她洗得格外认真,洗好之后她用蓝釉浮雕云纹瓷盏将琵琶挨个装好,端进梢间里。
她端枇杷进来的时候,顾珩正盘腿坐在炕榻上,有只猫趴在他的腿上。
怎么形容她眼中的画面呢?
明明是狠厉无情的当今皇帝……身边却又一只温婉的小猫,明明怎么看怎么别扭,可顾珩正在看着从重华宫里翻出来的东西,见沅柔进来随意地瞥她一眼,小猫依旧闭着眼睛在睡觉,仿佛置身于很安全的地方。
沅柔放轻脚步走过去,将瓷盏放在几案上,枇杷各个鲜黄欲滴令顾珩陡然间有了胃口,也在茫然间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住在这座重华宫里的日子。
自母妃因厌胜之术被赐死之后,他也被父皇厌恶弃于重华宫,宫人们也逐渐不将他当回事,缺衣少食是常有的事。有时饿极,他就会摘院子里的枇杷果腹,当时他吃的枇杷都还没有成熟,只有葡萄左右大小又酸又涩根本无法下咽,但是除了又酸又涩的枇杷,他根本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
他从瓷盏中拿起一颗枇杷放在嘴边咬了一口,不同于往年的酸涩,春日里的枇杷正当季节,汁水饱满香甜可口,他垂下眼睑头未垂下,下巴向几案的对面扬了扬。
“坐。”
沅柔依他的话坐下,才刚坐下,他就向她扔了个枇杷,“尝尝。”
枇杷果上还带着残留的水渍,她抬头望了一眼顾珩,他就着手里的果子又咬了一口,像是很喜欢枇杷的样子,她不由问道:“皇上,您不是……不爱用甜的吗?”
“以前吃的时候,都是苦的。”
枇杷会在什么情况下是苦的呢?那就只有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可是枇杷不算是什么精贵的吃食,易生长易结果,就像重华宫这几株枇杷树,搁置了这么久依旧活得好好的。沅柔想的是,顾珩以前到底也是皇子,到底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去用没有成熟的果子?大抵是万分艰难的时候。
她边想着边咬了一口枇杷果,甘甜的汁水瞬时侵入唇舌,的确是清甜可口但浸润春夜的寒,透着丝丝的凉意。她望向顾珩,尽职地嘱咐道:“皇上的龙体将好,此等凉物,还是少用为妙。”
他眸光沉肃,让人看不清他眼底在想什么,“场面话罢了,人在饿极的时候,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就会抓起来往嘴里送,百无禁忌。你前世被关在诏狱,也曾体会过饿到极致之感,那时候你会在乎手里的果子是凉物吗?”
灯火跳跃,在沅柔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她嗫嚅下唇,连吐出一个字都觉得艰难。
这话题挑得并不好,顾珩匆匆扫过她的脸色,昏暗灯光照亮她精致的五官,他瞳孔微缩,靠在引枕上换了个坐姿,有些不自然道:“朕只是随意一说,你不必当回事,也不必回朕的话。”
沅柔居然明眸笑开,娓娓道:“没什么好避讳的。为了能够刑讯,叶大人不会让人受刑的人饿死,如果校尉们心情好,隔三差五可以用清粥小菜,要是心情不好,大抵只有馊菜馊饭才能充饥。”她蹲了一顿,继续道:“您说的是,人若饿到极致之时,当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会往嘴里送。”
听着沅柔风轻云淡地讲述这些事,顾珩脸上面无表情,实际心里一阵阵发紧,这是这么久以来二人头一回如此直白!这个女人,直接将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放到明面上,他竟有些难以面对。
“朕若不杀景文,那迟早有一日,就是他来杀朕。”惨淡月光渗入房中,顾珩眯起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沅柔,“你为保这些景文旧人煞费苦心,哪怕性命和清白都心甘情愿地奉上。朕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若有一日景文携兵而返攻入应天府,届时你会站在谁的身边?”
沅柔哽住,下意识地逃避道:“前世您是死在藩——”
“朕说的是今生!”
顾珩打断沅柔的话,紧紧地盯着她,“今生,你会站在谁的身边?”
沅柔没有说话,可是沉默已经说明一切。她低垂下眼睑,睫毛在脸上打下纷乱颤抖的阴影。
他闭了闭眼,眼眶周遭有些许泛红,胸口隐隐作痛也荡漾着一股酸涩之感,半晌冷嘲地笑了一声,语气中藏着一丝惨然,“弘康二十六年吧,那一年,我亲眼看着母妃被小太监们活活勒死,罪名是对孝慈皇后施厌胜之术,父皇甚至都不肯见母妃一面,直接赐了死罪,然后我就被关在这座重华宫,连文华殿讲学也不许我再去。你该清楚,宫里拜高踩低是常态,父皇的厌弃让我活得连下三等的奴婢都不如,过够了受欺辱日子,我就想着为自己找条出路。”
顾珩舍掉‘朕’这个尊称,在沅柔面前以‘我’自称。这一刻在沅柔面前的不是大晋皇帝顾珩,而是简简单单的顾珩,一个只想吐尽多年阴郁的普通人。
当年的厌胜之事沅柔入宫后听说过,静妃是受了冤屈,太祖高皇帝后来洗刷了静妃的委屈,还追封了哀荣,不过身后名又有何用呢?顾珩应当是不在乎这些的。
她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放低声音,“妾当年进宫时,听说过您领兵出征的事。想来这条路走得不顺吧,您身上的伤……”
是啊,走得很不顺,那几乎是一条用血肉筋骨拼出来的道路,那时太祖皇帝征战四方,意在驱逐蒙元恢复汉人江山,顾珩想,与其在宫中受尽欺辱,不如上沙场博出一条功名利禄,以后谁也不敢轻视自己。
也不知怎的,他今儿想一股脑说出来,大概是苦埋在心底太久,一有宣泄的机会,就会像洪水决堤般拦也拦不住。
其实更关键的是,他内心深处在告诉自己,他想将这些事说给沅柔听。
他抬起手腕搁在膝头,白玉簪在月色下散发着柔光,面上不露喜悲,仿佛在讲述一个同他自己无关的故事,“我以为能在战场上博出一条出路,能让父皇重新看到我。可是淞山关一役,我率领三千兵士遇上元蒙残兵的围攻,战至仅剩下十人,我身上的十二道伤痕,其中就包括背后的剑伤,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而来,同营兵士以性命护我回到大营,可营中处处都在贺喜打了胜仗。那时我才知道,三千兵士不过是引敌军入瓮的幌子,为了能够让敌军相信我们是主要兵力,我的父皇!我的父亲!三军将士的主帅!他拿我和三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去赌!在他的棋局上,我和那三千士兵都不过是棋子,是他打赢胜仗,君临天下的棋子罢了……不如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我想活下去也是错的吗?”
越往后说,顾珩的情绪愈发激动,夜空中忽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他眼中的冷寂和鹰隼般的利光,“若我不争不抢,就该死在皇宫,如若我不起兵造反,那景文就会把剑驾到我的脖子上一刀杀了我!我在顺天府当了两年的痴儿,在尸山火海中拼搏这么久,放过那些景文旧人,就是在给自己留掣肘!”
“可即便如此,我也放过他们了。”
顾珩忽然变了眼神,目光中竟有流动着丝丝期盼和抑制不住的温柔,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才压抑着心绪再度开口:“宋沅柔,你是我最大的掣肘,却也是我想留在身边的的掣肘。”
自从和顾珩认识到现在,以往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日的多,他一番言词犀利的剥白,沅柔无言以对,更遑论他是‘我’自居,这其中有多少不为外人知,却只愿同她讲的苦涩更让她无法面对,尤其他最后一句话,已经将遮挡不住的心意全然摆在她的面前,她面上无波无澜,望着顾珩轻轻地摇头。
她望着瓷盏上的枇杷,轻声道:“我理解您前世的所作所为……”低头嗫嚅下唇瓣,沅柔的语气沉如夜色,亦没有任何波澜,“但我无法忘记,更无法宽恕。”
顾珩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却忍不住地跟了一句,“我不是要你忘记,我会——”
“顾珩。”
沅柔笑了一声,目光却像死水一般沉寂,头一回她叫了皇帝的名讳,说出来的话就像划破锦缎的刀刃,锋利到见光,“我绝不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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