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底,金耀之便按照特殊设计的图纸,将那神像铸好了,请令狐影去船坞厂的仓库看看。
太阳从东边往上爬,令狐影跟着它往西边去,一路不是梯坎便是坡坡,街市本就狭窄,渝州人还总喜欢什么都搬到街上做:一家子坐在门口吃早饭的,大人端着碗跟在小孩后面追;剃头的摊子都已经开工了,客人围着块缝缝补补得看不出颜色的布,老老实实坐在藤椅上;搓麻将的也“哗哗哗”的开始了,像上班一样准时。
街面被占着,中间来往的人流就更为拥挤,这里的人喜欢拿竹竿挑东西,先不说每天成百上千的脚夫上上下下地去江边挑水,就是日常人们买个菜,背个娃,也爱拿竹竿挑,于是街面上横七竖八的全是棍棍,偶尔再路过一个赶牲口的,羊啊骡子啊,屁股一撅一撅的跟着主人一道儿爬梯坎,放眼望去,条条街道上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走在这热闹的市井里,令狐影倒是有一种奇妙的归属感。
记得三个月前从码头一下船,仰头望去,一崖密密匝匝的吊脚楼,吓得她深吸一口气。比起沪城的摩登繁华、利物浦的整洁厚重,这座地处西部腹地的城市太不一样了。令狐影常觉得自己是一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将她丢到哪里都能活得自如,但却从没有过归属感,哪怕是她从小到大生长的沪城,可到了这里,奇妙的感觉来了,在这拥挤破烂、民风彪悍的市井,她嗅到了令她安心的烟火气,安心,安全,这感觉在静安寺的修道院里没有,在沪城的十里洋场没有,在利物浦的古老街区也没有,只在这儿有。
街边几个孩子的嬉闹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大旗已成历史,但小男孩儿依然留着一撮辫子,挂着鼻涕,手里举着粗雕的木枪追逐打闹着,令狐影往一边让,一个七八岁的壮小子边跑边回头看,眼看就要撞上她了。
“你们这些木头枪都不如我二爷的那把!”壮小子边跑边说。
“你二爷的有啥了不起?”后面追他的小子问道。
“他的枪上有洋文哩!上次被我瞧见了,他还以为我没得瞧见。”
“有洋文有啥了不起!”
令狐影本没大在意,忽然心里一个激灵,有洋文的枪?莫不是……
“喂,小孩!”她冲头面那个壮小子喊道。
那小孩停住脚,朝令狐影看着,见是个挺漂亮的姐姐,可穿得又奇奇怪怪的,和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女人不一样。
脑袋瓜这么转着,鼻涕已经拖到了下巴上,“你是洋人吗?”小男孩问。
“你觉得呢?”令狐影弯下腰。
“你个憨憨!”旁边的孩子笑话道,“洋人怎么会讲我们的话呢?洋人讲话都是叽里咕噜叽里咕噜的!”
“你才是个憨憨!我爹说过,以前来这里教书的那个莫洋人,就会讲我们的话!”
令狐影觉得耳朵都快被这几个小子吵吵坏了,面上却笑得像个耐心十足的大姐姐,“你先告诉姐姐,你刚才说的你二爷那把枪,是什么样子的,我就告诉你我是不是洋人,怎么样?”
小男孩拧起眉想了想,“还能是什么样子嘛,黑黑的,枪把上有字,以前我们学堂的先生说过,那是洋文。”说着话便泥鳅一样跑了。
令狐影一把抓住他,“那你二爷在哪?”
“我看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我都告诉你枪是什么样子喽,你还没说你是不是洋人!”
令狐影不禁笑出声来,将那小男孩拉了过来,在他耳边问道:“如果我是,你就赢了对不对?不然他们就要骂你憨憨。”
小男孩点点头,后面的小孩喊道:“不许说悄悄话!”
“你要是告诉我你二爷是谁,住哪里,我就说我是洋人,怎么样?”令狐影耳语。
小男孩眼睛珠子一骨碌,冲着身后的小孩喊道:“什么悄悄话嘛!我只是告诉她我二爷魏志海,大前天坐船去沪城了!”又转头对令狐影,“你到底是不是洋人嘛?”
“是,是。”令狐影正要再问什么,那壮小子欢呼起来,冲后面的小孩喊着:“憨憨!憨憨!”
“那你二爷什么时候回来?”令狐影冲着小男孩的背影喊道。
“我啷个晓得噻?他上次出门,一年多了才回来……”小孩话没说完,已经跟那几个小孩跑远了。
令狐影刚一赶到仓库,见着金耀之,迎面就说:“有个叫魏志海的,应该是大前天搭船去沪城了,你今天回去赶紧查查,看是不是乘我们的船走的。”
“啥情况啊?”金耀之一脸问号。
令狐影将刚才来的路上碰到的事一说,金耀之听得只称奇:“真是大隐隐于市啊!不过,你不是都已经知道是老骆的人吗?还找他干嘛?”
令狐影顿了顿,“我得把我那枪找回来啊!”
金耀之想想,点点头,“也是,那我去查查,”眼里又放出光来,“老大你快来看看这尊像,我要是不说,你能看出来它跟汽船会那个,谁是谁吗?”说着将令狐影往仓库里引。
里面腾出的空地上,大红的绒布盖着个一米高的塑像,金耀之走到旁边,一手攥着绒布一角,“准备好了吗?”
令狐影翻了个白眼,“不要先放挂炮竹?”
金耀之边傻乐着边一把掀开“盖头”,顿时仿佛一道金光照亮了这仓库。
“圣母玛利亚啊……”令狐影下意识学起了玛丽安嬷嬷。
金耀之“哈哈”大笑起来,“老大,你该念‘阿弥陀佛’,怎么样?”
令狐影细细端详这尊神母像,这些天她在汽船会常常去研究那尊真像的外表,神像上的细节她都熟稔于心,再看眼前这尊,神态、色泽,甚至底部边缘由于多次搬运而造成的轻微划痕,全都一模一样。
“行,这任务完成得不错。”令狐影拍手夸赞。
“老大,接下来怎么着?给木船帮送去?”
“不,今日完工的事保密了吗?”
“按你的吩咐,对外只字未提,工匠师傅们还会照常来,也吩咐了他们继续来铸个底座。”
“嗯,今天晚上,我会把新研制的这台涡轮机送到汽船会,”令狐影指了指仓库另一端,“到时你和李秀五,孙成林他们几个,偷偷将这尊像一起运过去,和汽船会那尊调换过来。”
“啊?”金耀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想了想,“你是想保护起那尊真像,那真像我们送去哪里呢?”
“你猜猜看?”
“我哪能知道你那脑袋瓜子里都想的啥?”金耀之挠挠头。
“渝州城现在有几座川江河母像?”
“三座啊,但只有一座是真的。”
“那幕后盗卖神像的人,一定是知道真像被赵十九送来了汽船会的,但他不知道我们也知道。”
“对啊,那我们保护好汽船会那尊嘛。”
令狐影摇摇头,“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噢!我知道了,老大,你是想将计就计,把神像调了包,然后让他们去汽船会把那假神像盗走?”
“对,原本我想着找个时机跟河母神庙里那尊换一下,但出了这事后,河母庙近来防卫森严,想去换神像很难,再打造一座动静又太大,正好木船帮来闹那么一出,那就趁机再打一尊。”
“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我们把真像换出来,木船帮又得送一尊过去,难不成把真像给他们送去?”
“那是万万不可的,”令狐影笑道,“今晚先将真像换出,放在这仓库里,等初六那晚,抬到河母庙里换掉。”
“噢!就是你上次说的,初六杜府会摆宴是吧?”
“对,初六那天,渝州城及周边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杜府参加杜四小姐的接风宴和杜老太太的寿宴,从关主、市长,到商界名流,届时警察署的大半警力都会安排到杜府周围,我猜,那盗神像的贼也知道,所以如果我预料得没错,他也会挑初六来汽船会偷神像。”
“难怪你那日说,初六前一定要完工。”
令狐影一挑眉,“就是不知道那贼是哪条道儿上的,我都等不及看他的好戏了!”
话音刚落,一部轿车停在了仓库门前,令狐影认出那是杜吟风的车,给了金耀之一个眼色,两人便向门口走去。
司机将后座车门打开,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脚几乎同时落了地,裹着银白色斗篷和豌豆绿色绸缎旗袍的身影随即出了车门,杜吟风偏头和司机交代了两句什么,便只身走进仓库。
“杜老板怎么一个人来了?”令狐影笑着迎上去,一旁金耀之也唤了声“杜老板”。
杜吟风对金耀之点了点头,又对令狐影道:“我来看看朗爷那神像铸得怎么样了,眼看快到一个月期限了吧?”
“让杜老板费心了,还差最后一点工序,再铸个底座,就完工了,杜老板这边请。”令狐影说着将她带到神像前。
杜吟风抬头细看了好一会儿,眼中净是疑虑。
“怎么了?”令狐影问。
“这座像,是要给木船帮送去?”杜吟风依旧打量着那神像。
令狐影有一丝不安,难道让她看出了什么马脚,便“嗯”了一声,又赘道:“完工了择吉日送去。”
“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怎么瞧着连磨损都仿得一模一样?”
金耀之听了这话,不禁朝令狐影看去,后者笑了一笑,“要不怎么说渝州城的工匠厉害呢,老金只跟人吩咐说照着汽船会那尊做,结果工匠们啊,连底部的划痕都照着做了。”
杜吟风听了这话,也没应,围着那神像走了半圈,“用材呢?”
“嗐,反正是送去木船帮的面子工程,用材能省则省了。”
杜吟风摘下手套,伸手摸了摸那金身,又将手套戴上,便朝仓库门口走了。
“杜老板就专程来看一眼这神像?”令狐影问。
杜吟风边走边说道:“朗爷都做得这么用心了,我来看一看也是应该的,只不过,力气还是多放在正事上面吧。”
金耀之一听,有点不愿意了,抢白道:“杜老板,我们朗爷造起船来只有比这更卖力的,精细本来就是她的拿手活儿,您没见她那涡轮机和船体的图纸,都精确到寸了。”
令狐影瞪了金耀之一眼,为防止杜吟风为难金耀之,自己先发难:“有你什么事?干活去。”又转回脸,“杜老板放心,‘正事’自然不会耽误。”
那边金耀之竟“哈哈”大笑起来,惹得杜吟风朝他看来,“金先生……有什么开心事?”
金耀之笑得颧骨上那道疤都上蹿下跳的,边笑边说道:“别人说朗爷独怕杜老板,原本我还不信,今儿是有点信了。”
令狐影停了脚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听说川江一到了枯水期,滩上就会发现一堆尸骨,你要不想在那里被发现,现在就闭上你的嘴。”
杜吟风转回身往外走,脸上划过一丝笑意,又摆了摆手,“今儿天不错,大家都好好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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