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杜伯亨的长辈知道了这小姐的身世后,是不敢答应的,但见不得儿子这两月相思成疾,最终商议,这门亲可娶,但永不能公开这小姐娘家背景,对外只说是北方来的钟氏,父辈生意败了,沦落此地。还有一个条件,这小姐进门后只能做小,渝州城朱氏的女儿得一起迎进门做大房。
杜伯亨既是重情之人,又怎能让心爱的女子受这等委屈,何况她家道中落前可是跟着宫里的格格陪读的,如今落难到蜀地,下嫁平民不说,还要做小?但杜伯亨也知道,杜家在渝州是威望极高的,一家过日子百家看着,那朱氏家族当时也颇有些实力,父亲在川省衙门做官,想与杜家结亲,自然也怠慢不了。
一番折腾,最后各方妥协商定,朱氏也要娶,但要等半年之后,进门后不提大小,只按年龄称姐妹,这样钟氏便得了巧,做了姐姐。
到大旗亡了之后,衙门做官的朱家自然跟着没落,那朱氏也不是个有福之人,生下幺女杜小华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这会儿杜老夫人由杜吟风搀着,向前来贺寿的宾客一一道谢,殊渥厅里早就张灯结彩,三十张圆桌准备就绪,戏台子也搭好了,就等贵客们坐定,开戏上菜。
门口有家仆报来宾姓名、头衔,晚辈们自然先到,那些身份地位特殊者,万不可先来了守着,要等大家都归席了,才姗姗来迟。
等报到令狐洋人和令狐影,那杜老夫人慈眉善目地朝令狐影一看,眼神却一滞,整个人像神游到了天外。
“祖母,令狐爵士您不记得了吗?”杜吟风在一旁小声提醒。
杜老夫人缓过神来,恢复了笑容,伸出右手,奥伯伦轻轻握了指尖,弯腰象征性地一吻,“老夫人别来无恙,祝您松鹤长春,后福无疆。”
听着那洋腔洋调的丹华话,一旁的宾客忍俊不禁,杜老夫人只是眼梢含笑,“多谢令狐爵士,爵士为我之渝州有德有恩,今日能来到老身的寿宴,即老身的福气了,”说着看了看他身边的令狐影,“这位是爵士的贤侄女?”
奥伯伦微微躬身,“正是,令狐影小姐学成英吉利,随我一同来到渝州。”
令狐影正看这杜老夫人,觉得她十分有意思,这个年纪的妇人,又来自渝州这么蔽塞的地方,却像十分熟悉洋人的礼数,这样的正式场合,是要称呼奥伯伦的正式头衔的,刚才草坪上那么多比她年轻的当地女子都不如她,正想着,听她跟奥伯伦问起自己,便也毕恭毕敬地向她道了一番贺词。
杜老夫人没太接那些客套之词,只是点头将她看着,“多俊的姑娘啊,我与你颇有眼缘,姑娘这么年轻,看着与我孙女儿年龄相仿,却愿意舍弃外面的花花世界,来我渝州做事业,真真的了不起。”
令狐影谦逊一笑,“老夫人太过抬举了,我们做航海学造船的,能有川江这样的舞台,也是求之不得。”
杜老夫人竖起拇指,“女子能有这样的抱负,老身很是欣赏,令狐小姐若不嫌弃,多来杜家,和我四姑娘锦华,以及孙女儿吟风走动走动,”说着拍了拍身边的杜吟风的手背,“你们都是做事业的女子。”
杜吟风将目光瞥向别处,淡淡一笑。
和杜老夫人说完话,令狐影和奥伯伦由家丁引至座位,他们坐在一楼上席,而两张主桌则在二楼的正中央,正对着戏台。令狐影方才看过宾客花名册及座位安排,杜老爷子和老夫人各自领一张主桌,老夫人那桌上多是女眷,她自己身边则安排了杜吟风和梅新哲,几个女儿,除了杜锦华作为今晚的主人,也坐在主桌,其他都没安排到二楼这两桌上,孙辈唯独只有这两人,杜吟风是杜家唯一的孙女,这个好说,梅新哲是大女儿杜芳华的长子,是杜家的长外孙,由此可见他在杜家还是很受器重的。
而杜伯亨那张桌上,全都是蜀地响当当的人物,渝州市长、关主,“长”字辈儿的占了大半桌,而杜家是商人,自然更少不了能跟杜家平起平坐的世家……
有趣的是,关主们平日里打来打去,遇到这样的场合还是要坐到一起吃宴席的,但主人家会将他们分席,今晚来了两位关主,于是杜伯亨和杜老夫人的两台主桌,便各坐一位关主。另外还有两位派了代表来的,坐不了主桌,但也要坐在一楼的上席,也是安排分开,令狐影的桌上就有一位关主代表。如果四位关主都亲自来,那主人家就要开四张主桌了,但一般这样的情况很少见,毕竟各个关主的管辖范围不同,徐森和刘长武,一直都和渝州地区的商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参加这样的场合,不经事的人只是看个热闹,吃喝玩乐也就过去了,明白人只消看一眼,便知道东家在每个细节里的心思。
等客人来了七七八八,就还差市长、关主两三位大人物,戏台上帘子压得严严实实,就等大人物到场,他们未到场,二楼的两桌都暂且空着,主桌上的人暂时坐在一楼等待。
只听门口的家仆一声喊:“来客——杜氏小华,夫婿——樱井一郎!”
一时所有人都向门口看去,只见一对扶桑国打扮的男女挽着手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扶桑国的和袍,三十来岁的年纪,那男子一头短发往后梳得油光蹭亮,嘴唇上的八字胡也修剪得一丝不苟,长相颇为倜傥风流,女子梳着扶桑女子的发髻,笑意盈盈的。
那女子人未走到前排,便朗声说道:“小华携夫君祝母亲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贺四姐姐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那边河母庙里,等金耀之随那小僧进了前殿,李秀五和孙成林将早就绑好绳索的一只粪桶抬出,一同来的严良已经将后殿的门打开,李秀五和孙成林迅速将装有金像的粪桶抬了进去,路过严良,孙成林点了点头,“老严,你先去挑粪,我一会儿就到。”
两人将桶搁在一只檀木箱子前,将那粪桶拦腰一转,便从中间断开,河母神像正坐在里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李秀五念叨着,“河母娘娘莫要怪罪,我们几个也是为了救您的真身,不得已出此下策,委屈您坐了一趟粪桶,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迁怒我们……”
“行啦,”孙成林说着也给那神像拜了一拜,“河母娘娘那么大的神,看得清清楚楚呢,哪能跟我们计较,不但不计较,还会保佑我们行动成功,对吧娘娘?”说着便和李秀五动手搬那神像。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天边一闪,一道闪电霎时照亮了这后殿,紧接着便“轰”的一声,一声惊雷震得屋子都晃了一晃。
而城中汽船会里,刚刚蹑手蹑脚把那假河母神像装进箱子的两个人,吓得“扑通”就跪下了,闭着眼睛嘴里念叨着:“河母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我们哥儿俩也是奉命办事,您要怪就怪那指派我们的人……”
殊渥厅中,那杜小华一番朗声贺词刚刚说完,众人还在疑虑当中,这一道惊雷劈来,更是让人心惊肉跳。
杜小华被这猝不及防的惊雷一震,张着嘴,也忘了要说什么,雷停了,没再有第二声,她便又恢复了笑意。
全场没人敢出声,杜老太太顿了顿,开了口:“老幺儿,既然要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家里?”
那女子生得小巧纤细,确实不像老夫人这房生的,也不怎么像杜伯亨,看来是继承了朱氏的容貌,只见她不慌不忙的,似乎料到了这局面,“没收到家书,等听到消息都已经是一周前了,紧赶慢赶才赶上给您贺寿了,这不都没来得及通知嘛。”
那边大女儿杜芳华已经按耐不住,站起身来,“家书是写给家人的,你现在是樱井华子,跟我们杜家还有什么关系?穿着这样的衣服来渝州,还要进我杜家的门?”
杜锦华站起身拉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莫要让客人看了笑话,听听爹怎么说吧。”
令狐影回想当初过目的资料,杜家幺女杜小华刚过而立,当年去扶桑国留学,嫁了个扶桑人,夫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财阀,与扶桑国海盗组织关系暧昧,杜小华后来在扶桑国改用了樱井华子这个名字。这事原本并未起什么波澜,但近两年扶桑国人在渝州郊外的租界频频惹事,两年前有个扶桑国商人在城中骑马,遇到一个挑担子的渝州百姓在马前挡了道儿,扶桑人便命随从用马鞭狠狠抽打这个渝州人,引起了民愤。是时正值一批传统行当被扶桑国的洋货挤兑,大批渝州百姓失业,人们本来心里就对这个租界窝着火,火气便由着那个马前抽打同胞的事端发了出来。
由此,杜小华嫁去扶桑国,并改了东洋名这件事,变成了一桩丑事,杜家没人愿意提起,这次杜老夫人筹备寿宴,也没有去通知远在扶桑国的杜小华一家。
那边杜伯亨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小女儿和女婿面前,大家都屏住气,等着他如何发话。
“你们回来给母亲贺寿,想必也是一片孝心,但既然入我丹华国门,进我杜家大门,就只有杜小华,没有樱井华子,杜小华是丹华人,着我丹华装方成体统,至于贤婿,”杜伯亨看向樱井一郎,“既是扶桑人,我们必然也尊重扶桑国的衣食传统。”
“爹……”
杜小华正要说什么,杜伯亨举手拦住,“莫要再多言,要么退席,要么换了这身打扮再来。”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还未等宾客们看清是谁,答应便报:“蜀中大关主,徐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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