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的时间有些晚。
都炅锡给郑罗韫发消息告诉她在教学楼的大门口等她。
出了教学楼就能看见都炅锡,曲起一条腿靠墙站着,单手滑手机,另一只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漫不经心、落落寡合的气质,而最为让人注目的雕塑般线条分明的侧颜则展现出一种敏锐凛然的男性魅力。
但是当他朝人群望过来时,这些全部都化成了他眼里的一汪春水,温柔的目光只落在郑罗韫一个人身上。
几个女孩子就停在门口讲话告别,不同的视线一齐向都炅锡的方向看去却又迅速收回,敢于反抗无理欺压的前辈的勇气让这些女孩子产生好感却又因他独来独往的姿态打从心底感到为难而退缩,毕竟这位冷都男对除了郑罗韫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淡。
最终还是没有说上话。连玄秀雅都识趣地不再自找苦吃。
等人散了,都炅锡才收了手机走到郑罗韫身边站定。
“走吧,送你回家。”
“你刚刚那样是怎么回事?”郑罗韫看向他,“大家都很想跟你打招呼的。”
都炅锡盯着她看,表情有些疑惑,解释道:“我以为我应该和异性保持距离。”
“你这样别人会以为你有‘帅哥病’的,然后说你高傲、自大、目中无人,”郑罗韫比他走得快一点,转过身来跟他聊天,“小心被校园冷暴力哦。”
都炅锡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赌气似的开口:“我不在乎。”
郑罗韫走到他面前,踮起脚费力地拍了拍都炅锡的头,“孩子们人都很好,你这样做的话会让她们感到受伤的。请不要独自孤立我们其他人好吗?”
“嗯。”都炅锡乖乖点头,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声音甚至藏着了几分孩子气。
郑罗韫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哄孩子似的手法,都炅锡倒也不拒绝,甚至微微弯下了上半身配合她,好让她不用辛苦地踮脚还站不稳。
隔天就是校庆活动首日。
酒馆要到下午才开业,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都可以用来准备。
印着“化学系”“路边酒馆”等字样的文化衫被分到女孩子们手中。郑罗韫简单地配了一条水洗蓝牛仔裤和一双vans帆布鞋,将稍微有些长的白色短t掖到裤腰里,头发被高高束起扎成一个丸子头,再系上围裙,还真挺像那些在酒馆或美食店勤工俭学的大学生。
好巧不巧,都炅锡也是差不多打扮,俩人站一起还以为是商量好了要穿couple装的。被以最爱八卦的崔正芬为首的一帮人好一番打趣。在郑罗韫这个话术高手的忽悠之下,让这帮故意套话的人大呼“没意思”然后纷纷散开。
郑罗韫问都炅锡听见自己否认两人的关系有没有觉得不开心。
都炅锡却摇了摇头,他说:“只是现在我还没追到你而已。你还没恋爱,我就有机会。”
郑罗韫却没有回应他这句话。恰好这时来了一桌客人坐下,她立刻拿着订单簿转身招待客人去了,以往用来哄骗他的那些花言巧语也在此刻全部噤声。说不失落是假的,但摸清楚了她就是这个性子,让都炅锡连生她的气都很难做到。
他隐隐能够感觉到,似乎是有什么心结让她习惯性地封闭自己,不愿意接受亲密关系的建立。这个人看似多情,却最为无情。要打破她的心防,触碰到最真实的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没打算知难而退。
喜欢就是纯粹的喜欢。不是见色起意也不是心血来潮。喜欢了自然要喜欢到底。
才校庆第一天,大家就闹了不愉快,几个学长抱怨辛苦就算了,还各种挤兑女生们因为性别优势分工更加轻松,仿佛女孩子一天什么都没做只需要笑一笑就完成了每一桌客人的订单,都是累到开始烦躁的时候,本应相互理解却相互埋怨指责。大家都是学生,谁也没必要惯着谁,女孩子们当即就发火了。连一向老实本分的一年级们都毫不在乎地甩脸子走人。
女生们集体“罢工”,生气了一会儿,在群聊里商议好了绝不再帮忙,又都高高兴兴漂漂亮亮地围观其他系准备的校庆活动去了,总之得让那群说话经常不过脑子又自我感觉良好的男生们吃点苦头才行。
中途发生的一桩小变故让姜美来落了好大的面子。以她那个性格,郑罗韫估计这几天都很难见到她了,下了课也会躲着大家自己先走的,更别说什么班级聚餐和团建活动了。
其实,郑罗韫挺同情她的,出于同为女性的同理心。
——今天下午,姜美来的高中同窗也来了化学系的路边酒馆,在玄秀雅的有意引导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嚷嚷姜美来是因为长得太丑才要整容,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连“姜兽人”这种极具侮辱性的外号都说了出来。
有心隐藏的过去揭穿在所有人面前,周围各异的目光全部被她看在眼里,连脸上的同情和惊异似乎也带着别样内涵,无疑使姜美来倍感煎熬和难堪。虽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好歹还是为自己辩驳了一回。
“身材羞辱”和“外貌焦虑”就是现代“束身衣”和“裹脚布”,外界的声音依然明里暗里地将女性的价值束缚在外貌和身材上,任何人都可以对“视为自己所有的”女性理所当然地进行驯化,大家都以为感到不舒服只是自己个人的问题,而这样的环境影响下,从某种竞争心理出发,部分女性对于姜美来的不友好多少带了些被同化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悲哀感。
这件事从头到尾,包括因为觉得自己丑陋而坚定要整容这件事在内,姜美来都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和牺牲者。但是世界上没有一个追求公平正义的法官可以为她求得公道还她清白,因为整个社会都是加害者。姜美来也并不是个例。
要彻底改变整个社会需要多久呢?
郑罗韫没想到姜美来会来找她,要跟她聊聊。
“刚刚,贤婷来找我了,给我看了点东西。”姜美来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看起来情绪很复杂,“说是秀雅故意引他来的。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罗韫讨厌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不耐地啧了一声,“有什么需要去明白的?不管是嫉妒还是自我意识过剩,这些有必要知道吗?难道你还要了解施暴者的行为动机?”
“可是,如果是故意的话,”姜美来满脸不理解,还在为玄秀雅辩驳,“我跟她之间也并没有发生什么矛盾啊。”
“这个不是重点?你懂不懂啊?”,郑罗韫无语得想要翻白眼,“好,就算她不是出于某种目的要让你出丑的,那这件事有没有对你造成伤害?”
姜美来看着她,轻轻点头,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委屈地打转。
“这就得了,好吗?”郑罗韫从包里翻出手帕递给她,“你很善良也很软弱,所以你没有那种即使自己灰头土脸也要把困难挫折踩在脚下的狠劲,但‘惹不起总躲得起’这句话知道吧?你不是很擅长吗?逃避现实。那就和你觉得很危险不安的人保持安全距离就好了。”
“对于你做了整容这件事,我没有什么想法,我也不应该有什么想法,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做的选择,跟我没有关系。但是姜美来,我出于好心劝你一句,打起精神来吧,如果你不从这件事上脱敏,还是会有人不断地故意戳你痛点。看到你因为‘整容’而变脸色的时候,他们就赢了。”
姜美来似懂非懂地点头,“谢谢你。”
“不必。”郑罗韫摆摆手,腕表上的指针指向了9和6两个数字,“时间还早,校庆这么热闹,确定不去转转吗?别烦恼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姜美来同学!”
郑罗韫挥着手走远。
姜美来捏紧手里的帕子,鼻头一酸,眼眶里忍不住滚下更多温热的泪珠来。也许是因为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都没有感受到过什么善意和温柔,即使郑罗韫讲话的语气并不怎么温柔,她仍然觉得很感激和满足。对方从来没有用有色眼镜看待过她。
而且,郑罗韫也是唯一一个即使在不知道她为什么整容的情况下,还主动为她去整容这件事辩解的人。
姜美来将手帕叠整齐单独放置在包的夹层里。正好这时在她头上的天空中,炸开了许多璀璨的烟花,爆发出的夺目光彩得像是要将这片天空照亮。姜美来抬头,看着烟花不断地在夜空中炸开变幻成各种美丽的图案,忽然就觉得心里一瞬间被幸福填满了。
美丽这件事情本身是无罪的。追求美丽这件事也应该无罪。
对于第一天的不愉快,在后来的庆功聚餐上,男生们当众道了歉。算是一个好结果,不管他们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错处在哪里,经此一回,也让他们知道了现在的女生们可不是养在花盆里的花朵,只有插在花瓶里观赏这一个用处,总该是会收敛一点自己的行为。
只要慢慢开始改变了,那么就有希望看到真正平等的那一天。无论多久,都值得。
校庆几天的课都调开了,郑罗韫懒散了这么几天,又要恢复到“专业选的好,天天似高考”的学习强度很是不得劲,上午的一节电影鉴赏选修课本来是想悄悄逃掉的,奈何从教学楼往回走时却刚好被来上课的都炅锡逮住,于是被拎回去上课了。
在教室门外就隐约听见“都炅锡”“国会议员”“ateliercologne代表”“金汤匙”等字样,但当都炅锡推开门进去时,议论声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还带着一些自以为了然真相后的鄙薄以及藏不住的钦羡。
郑罗韫冷眼看着所有人,转过身拉住他的手,“走,后面有位置。”
都炅锡乖乖跟在她身后,只是在路过玄秀雅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玄秀雅的解释来得相当之快,在宋智孝在饮料自动售货机旁边截到都炅锡说明原委之后,两人在教学楼外的天桥上碰到了在那里等着的她。
郑罗韫不爱听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的辩词。事实是真的,但感情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为了博得同情。那只受伤的猴子最后就是因为把伤口给别人看了太多次才死掉的。
郑罗韫没等他,自顾自地先走掉了。都炅锡没来得及叫住她,只好耐着性子站在那里听玄秀雅的解释,看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玄秀雅一番真情剖白,确实让都炅锡对她改了观。也算不上说谎了,没有妈妈是真的,小时候不被疼爱也是真的,因为脏兮兮所以在学校被排挤也是真实遭遇。但,就因为自己曾经是受害者所以现在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伤害别人吗?
“我弱我有理”的这种强盗逻辑也能被她避重就轻地圆过去,只能佩服她,笼络人心的水平确实不一般,善良得近乎软弱的小白兔姜美来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一整个下午,郑罗韫都不在学校,手机也联系不上。都炅锡在这种时候总觉得自己特别无能为力,仿佛有一种被再一次抛弃的感觉。即便再怎么努力地追逐一阵风,也没有办法完全拥有。而关于这阵风是从哪里吹过来,经历过什么,又将吹拂到哪里去,他也全然无知。
给郑罗韫发了很多条短信都了无回音,都炅锡坐在图书馆的自修室里焦躁不安,面前摆着书却没有任何学习的心思。临近晚餐时间时,他才收到了一条几个字的回复,“别担心,有点事情要做。”
郑罗韫这次不是故意为之,是真的有事缠身,走不开。
她那抛妻弃女的父亲安排了一场酒会,邀请函上写的是诚邀各位品鉴某人在法国勃艮第私人酒庄新酿出的一批葡萄酒,实际上是为了向上流社会的众人介绍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并且,除非他能再鼓捣出一个孩子,这个女儿将会是新的继承人。
不仅自导连剧本都已经自编好了——当年与前女友分手时还不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直至前段时间才通过偶然的机会了解到当年的隐情,为了弥补孩子,所以决定要接她回家,享受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若非是他那在国外留学实则镀金混日子的独子在派对上磕嗨了一头栽进游泳池里淹死了,他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活在世上的。说来可笑,自己只是忙于工作疏于对儿子的管教,临了,反倒指责起妻子慈母多败儿,把儿子养废了,全然不顾妻子失去唯一的孩子有多么痛苦。
当然,他的妻子今天也在,而且必须得在。否则,怎么演出一场完整的阖家欢乐、妻贤子孝的大戏给外人看呢。只是,珠宝华服、涂脂抹粉也仍然掩不住女人因为经历了丧子之痛而变得憔悴衰老、暮气沉沉的样子。
郑罗韫看着那个女人挽着丈夫的手臂在人群里谈笑寒暄,还要挤出慈爱的笑容对她假装关心爱护,觉得可怜又可恨。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当年即便已经知道有一个女人为这个男人生下孩子仍然惨遭抛弃,她也固执地要嫁给他,甚至还主动帮他隐瞒。可是,将近20年过去,现在一切又重演到她自己身上了。
大概这就是因果报应。
“别摆出这样的脸色,你父亲不会喜欢。”女人举起酒杯假装细嗅葡萄酒的香气,以此掩住说话的口型。
“我可从来没看过他的眼色生活,将来也不必。”
“你就不怕他再带一个孩子回来吗?自己亲自培养的总比外头野大的好。”女人厌恶她这幅在自己面前也如此骄横的模样,忍不住刺道。
“比起担心我,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夫人。”郑罗韫不咸不淡地回敬一句,“换一个妻子总是比换一个女儿容易。”
“我劝你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别像丧家之犬一样又从这个家里被赶出去。”女人气极,膈应了郑罗韫一句,以身体不适为由向众人打过招呼后先行离开。
郑罗韫看着那群贵妇人隐晦打量自己的眼神,不用想也知道背后必定又有一场关于自己的舌根子要嚼,总归她是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反派继女。这群人才是演技派,背后说三道四、家长里短,表面上无论如何都戴着亲切友好的体面人面具。
“你看她,即便是做了这么多年的会长夫人,一点也没学会隐忍,还是这么任性,从来不顾忌脸面,让别人看笑话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郑罗韫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您可真冷漠。”
男人默了一瞬,开口道:“还是不回家里来住吗?家里预备了你的房间。”
“得了吧,我对于做你名正言顺的女儿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郑罗韫将酒杯随手放在经过的侍者端着的托盘上,“今天陪您演这场戏,就当做我看你中年丧子觉得可怜而尽的孝心吧。”
男人气得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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