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沈如练经常看到晏西沉的身影。
有时是人来人往的街边巷子里;有时是车来车往的柏油路旁边;有时是在烟火气息的闹市中。
但无一例外的是,每次他都是站得很远,如同一个局外者,淡漠观望。
偶尔,沈如练的目光掠过重重人影,朝他那处看去,下一秒他的目光准能及时地与她隔空交汇。
很平静的一双丹凤眼,然而就算是平静的,也能在顷刻间掀起万里波澜。
宛如一股漩涡,诱她坠落,将她倾覆。
沈如练淡定地移开视线,望向一旁嘈杂的闹市街。
这一块是江城有名的古街。
矮楼连块成群,楼高不过六层,一条条交错杂乱的巷子中,电线纵横交接。
人就行走这交错复杂的电线下,从此以往,永无停歇。
今天沈如练有一场戏就在这巷子里取景。
昨晚夜里下过雨,早上的巷子路面还残存着夜间的雨水。有些路面由于常年重物碾压经过,地面已裂开,有几处更是坑坑洼洼。
脏水与黑泥随处可见。
沈如练穿好白色裙子,手上拿着剧本,化妆师在一旁给她补妆,导演则是指着几米远外的巷子入口,给她讲待会要注意的几个细节。
她不时点点头。
这一幕的背景是沈如练作为一个富家小姐,喜欢上了一穷二白的男主,为了缩进两人的距离,她开始慢慢了解男主的生活。
因为这一幕在故事中是一瞬而过的回忆,占比不重,本以为是个快速略过的场景。导演却上了心,一番考量布景之后,选在了雨后的一个清晨。
按导演的话来说,是呈现真实。
为了加剧这个真实性,他让沈如练穿上一条白色长裙,走在这脏乱却又热闹的巷子里。
导演说:“这是美好与残酷相互交叉的撕裂感。”
导演说完回到监视器前,沈如练把剧本交给助理,深深呼吸一口,信步朝前。
巷子不算长,百来米左右,巷子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店面,店面前摆满了格外支出来的摊子。
这条巷子是主巷,走到尽头是一个分岔口,往左往右都是通往其他巷子,买卖的东西又各异。
这段戏里有男主儿时和长大后一闪而过的身影,是由女二,即沈如练自己想象出来的。
因此,巷子的尽头便是男主儿时和成长后的身影。
沈如练走到巷子前,先是抬头看了两眼,默了一会,她低下头,走进巷子口。
一进入巷子,人即来来往往,都是前来买菜的老人和年轻人,叫卖声、询问声此起彼伏。沈如练一身白裙子走在其间,很是格格不入。
不少人朝她投来好奇与不解的目光。
她一一点头回去,惹得看她的人匆忙别开了目光。
越往里走,人越多,声音也越嘈杂。
忽地,沈如练的视线定在某处。
按照剧本上的内容,此刻她应该是看着巷子尽头,她脑海中虚幻的男主儿时和成年后的身影会先后从巷子口穿过。
她也是按照剧本这么演的。
今早男女主也有戏份,在江城另外一个地方,男主的这场戏会在之后补上。
所以巷子口的尽头其实是没有男主的身影,但沈如练要演出一种那里就有男主身影的感觉。
她应该是带着复杂的情绪望向那个地方的。
此刻,沈如练确实是复杂的。
巷子的尽头确实没人。
然而越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在巷子尽头前面一点的位置,有个人站在那里,隔着丛丛人群与她遥遥相望。
晏西沉穿着一身休闲的衣服,上身是灰色的t恤,裤子是黑色的。
很普通很平常的一身打扮,偏他气质好,寻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种游离在闹市外的遗世独立感,瞬间多出了几分贵气。
周遭的声音无比嘈杂,人影穿越而过,沈如练顿在那里,有人擦过她的肩膀,使得她踉跄了一下,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周遭的一切全然与她无关。
她只是盯着巷子的尽头。
一瞬不瞬,一眨不眨。
这条场景沈如练一次即过。
导演从监视器走过来,笑着和沈如练说:“小练啊,不简单,简直超出我的预期,不行,等到时剪片子,我一定要给刚刚那个镜头加一份特定的bgm……”
导演从不轻易夸人,难得夸人一次,旁边的助理、场务、道具设计师、灯光助理等都朝沈如练看来。
沈如练朝大家鞠了一躬,说:“都是各位老师的功劳,老师们辛苦。”
待会还要赶到另外一个取景点拍摄,人群散开,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
沈如练回头看了一眼,巷子尽头,人还是只多不少,但无论她如何怎么去寻,再也找不到那一抹灰t黑长裤的身影。
当天晚上,沈如练收了工,回到车上,正要合上门,一个陌生的男人手一挡。
沈如练以为是剧组那边的工作人员,说:“赵导还有什么安排吗?”
来人说:“晏先生请您过去。”
从那天晏西沉出现在游泳池旁到今天,已是十天。
十天的时间,沈如练天天都能见到他。然而两人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对视。
一开始沈如练还有点诧异。
不禁猜测,晏西沉来到这座名不经传的小城市,是想做什么。毕竟这人,一向不按照常理出牌,谁知道他会不会当着剧组这么多人的面,对她做出点什么荒唐的举动。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晏西沉什么也没有做,除了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
沈如练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踏实落地。
不想,第十天还没过去,她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她默了一会,同助理说了一声,下车走到一边。
她同来人说:“如果我不去呢?”
来人毫不迟疑:“晏先生说让我转一句话给您。”
沈如练丝毫不意外:“什么话?”
“不要心存侥幸。”
那人传完话,退到一旁。
沈如练沉默了很久。
这句话很是熟悉,不久前,晏西沉同她讲过一样的话,这话还有下半句,完整应该是这样的:
“沈如练,不要心存侥幸,我没有在开玩笑。”
说完这话之后,他没有再出现过。她也无意去打探他的消息。晏西沉这个人在她看来,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意外,自己本不该与他有任何关系。
他主动不出现在她面前,正如她意,她又何必凑上前给自己找不痛快。
至于他离开前留下的话。
沈如练没当回事。
两个半月过去,他又带着这句话出现了。
-
沈如练思来想去,还是赴了晏西沉的约。
前几回的见面告诉她,如果她不过来见他,接下来晏西沉会做些什么,她无可预计。
甚至,后果是不是她所能承受的,暂且不可得知。
见面的地点在江城城南一处高雅的会所。
先前传话的那个陌生男人将沈如练带到一间包间,什么话都没留下,默默离开。
沈如练等了一会,周边一片静寂。
包间的风格偏雅致沉静,正门是藤制推拉门,屋内两侧还是推拉门。
刚才一路走过来,沈如练大致扫了眼这一带的装置,包间都是一间一间的,想来身侧的这两扇推拉门是隔开包间之间的隔门。
正想着,晏西沉来了。
不复早上的那身休闲打扮,今晚他一身西装革履,面目偏为沉冷,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刚才还算空落落的包间,随着他走进来,一下子逼仄了不少。
沈如练微微皱了皱眉,因为他身上的酒水味。
无疑,他是细致的。
上一秒她刚皱眉,下一秒就见他脱下西装,往门外一扔。
门外,有人及时接住西装,随后立即回到黑暗中,快得仿佛是沈如练的一种错觉。
晏西沉略略看她一眼,一边解开衬衫的袖扣,一边走到一旁的水洗台。
台子是白色过度到青绿色的瓷砖,颜色很别致。
刚才看到时,沈如练以为是做装饰用的,现在见晏西沉手在瓷砖上按了一番,随后有飘着白雾的清水从墙上的孔口流出。
晏西沉推开一旁的柜子,拿出一条木色的毛巾,毛巾浸过水,他拧了拧,忽地,像是察觉到什么,他转过身,看向沈如练。
他的目光是温和的。
和他身侧的缕缕白雾一般。
他问:“要吗?”
他示意了下手里的毛巾。
沈如练怔了下,然后摇摇头。
晏西沉扬扬眉,转过身,擦了擦手,将毛巾放在台子上。
随后他走过来,在沈如练对面入座。
桌子、椅子都是沉木制作而成,手摸下去是一阵彻骨的冰凉。
沈如练刚从椅子上抽回手,冷不防地听到晏西沉说:“看来我上次说的话你没放在心上。”
时隔两个月半,他说的话一如既往地令人厌恶。
沈如练说:“我和你连朋友都算不上,又为何要记住你说的话?”
晏西沉斟茶的动作一顿,茶香氤氲里,他一双沉沉的眼睛朝她投来,片刻,不偏不倚地定在她的身上。
他看着她,手上泡茶的动作却不受丝毫影响。
原来有人是可以一心二用的。
沈如练不合时宜地想。
一杯茶落在她面前。
随后晏西沉拿起自己的那一杯,视线从沈如练的身上收回来,他看着眼前的这杯茶,眼里掠起了一点笑意。
他说:“沈如练,如果待会你还能这么说,从此以后,我不会在你面前出现。”
沈如练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喝完茶,起身,走到门口。
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寥寥夜色里,晏西沉声音淡淡的:“人到了?”
有人答:“到了,等了有一会。”
沈如练听得云里雾里。
那厢,晏西沉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他微侧过脸,目光落在地上的某处。
他定定地看着那道黑影,良久,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新西装,慢条斯理地穿上,随后不言一语地离开。
随着推拉门合上,沈如练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不明白晏西沉最后留下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难道他废了这么多劲,让她忐忑了这么多天,到头来为的就是说这么一句话?
沈如练不明白。
然而让她更为不明白的事情出现了。
包间的左侧传来一道很是熟悉的声音。
是梁修泽的母亲,王欣雅。
她说:“晏先生,我只需要十分钟的时间。”
晏西沉淡声道:“王女士,不急,我待会没其他安排。”
只听王欣雅又说:“我这次来是为了您手上的梁氏集团股份,半个月后的股东大会我恳请您能站在修泽这边。”
晏西沉不作声。
王欣雅又说:“北城度假村的那个项目我可以送给您。”
晏西沉好像来了点兴趣,他说:“这个项目好像不在您手上,更确切点说,您在梁家似乎没有话语权。”
包厢安静了一会,王欣雅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我身后的王家可以。”
沈如练听得胆颤心惊。
过了几分钟,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王欣雅说:“晏先生,这是我此次前来的诚意。”
晏西沉漫不经意:“听说您儿子还在接受林氏公司方面的调查。”
王欣雅:“是,不过只要修泽和从染的婚事定下来,之后问题会简单很多。”
晏西沉淡淡的:“看来要提前跟您说声恭喜。”
王欣雅:“说到这,上次还要感谢晏先生及时撤出对修泽的投资。”
晏西沉再次不说话。
王欣雅又说:“修泽这孩子志不在公司管理,不过他生在这么一个家庭,他的人生由不得他自己选择,这次算是对他的一个警醒。”
晏西沉说:“您好像并不担心他。”
王雅欣语调平平:“该要经历这么一次,不过是早晚问题。”
两人又谈了一会,内容不外乎是商业往来合作的一些事情。
大部分是王欣雅在说,晏西沉在听。
最后,晏西沉说:“您的提议我会考虑,等我忙完江城这边的事,回到北城会给您一个答复。”
王欣雅说:“静待您的佳音。”
随后是起身的声响,一阵足音后,是推门的声音。
包厢这边。
两人走到门口,王欣雅突然说:“听闻晏先生此次来江城不为公事。”
晏西沉看了眼隔壁的包间,片刻,敛回目光,说:“是为了一点私事。”
王雅欣说:“我在江城还有几位认识的朋友,如果晏先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联系他们。”
晏西沉看着她递过来的名片,他笑了笑,笑意直达眼底,他说:“今晚您来找我已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王欣雅闻言不解,明明她在北城候了晏西沉几天,每每都等不到人,想来晏西沉是不想见她。近几天,听闻他在江城,她想也没想,订了机票直接飞过来。
本以为这次也见不到人,未曾想,晏西沉倒是答应见面了。
她正想问。晏西沉却说:“时间不早了,我让助理送您出去。”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再谈,让她走人的意思。
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已达到七八成,虽说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晏西沉肯在这次梁氏集团争夺中帮他们一把。但是他能答应见面,已是最大的好消息。
王欣雅不再多留,说了两句,随着晏西沉的助理离去。
晏西沉在走廊站了一会。
走廊外侧是花坛,种的都是一些相思子、秋海棠、丽格海棠、银叶菊、银边菊以及小叶榕。
花坛远处便是山。
夜里,山似墨一般的黑,沉沉的。
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有个人走到他的身后。
晏西沉没有转过身,他远远地望了望沉寂似海的山林。
良久后,他说:“沈如练,你说我要不要站在他这边?”
不待沈如练作声。
晏西沉转过身,正对着她。
走廊的灯偏昏黄,廊顶是三角形式的,中间用木头横穿作为架梁,架梁之间分别装了一盏灯。
灯是木制镂空式的。
幽寂的庭院走廊里,昏黄的灯光无疑是带来了一点暖意。
然而这层暖意,落在晏西沉身上,却是加深了他此刻的讳莫如深。
他眼眸微抬,顷刻后,他看着她。
目光幽远而沉静。
他说:“沈如练,王女士的提议毫无让人动心的地方。”
沈如练垂在身侧的手抖了抖。
晏西沉目光微移,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眸光微敛,不消片刻,柔和了许多。
他又问:“你说,我该站在他这边吗?”
他问得很淡漠。
虽然他的语气很好,虽然他是笑着的。
沈如练却觉得这比他冷漠时候相比,更为瘆人。
来之前她还信誓旦旦,一定要跟他讲个明白,从此再无瓜葛最好。
然而事与愿违,前后不过几个小时,事态已然向另外一个局面发展。
难怪两个半月前,他说,不要心存侥幸。
原来,竟是这么一个意思。
饶是到了这个时候,沈如练仍旧听到自己故作淡定的声音。
“在商言商,您说了算。”
晏西沉眼底的笑意更深,也更为令人胆寒。
他不紧不慢的:“看来刚才王女士说得不清楚,这次梁氏集团的内部争斗,如果梁修泽输了,等待他的可就不是上次的侵犯商业秘密罪这么简单。”
沈如练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握紧。
晏西沉看着,笑意加深道:“沈如练,我没有在开玩笑。”
沈如练默不作声。
晏西沉继而说:“我无意卷入这场纷争,不过如果是为了你,我可以试试。”
他看着沈如练,一步一步走进她。
随着他的靠近,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覆在沈如练的身上。
从下到上,一点一点地蚕食掉沈如练身上的光亮。
直到最后一点黑影占据了沈如练身上最后的一点光,他才停下。
两人相隔不过半步。
晏西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末了,他微微屈身,与她平视。
“沈如练,我把这个选择交给你,接下来该怎么做,由你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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