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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拐入义河路,第一个转角开进去不远就是西大附小,被成片苍郁梧桐包围起来,稀疏晨光从叶片缝隙中倾泻而出,树底下是紧紧挨挨的小摊,卖什么的都有,热闹。
来西寺市上大学之前,简栖还从来没亲眼见过四季常绿的树,他是北方人。北方的冬天更空旷一点儿,仰头看时,四散的、光秃秃的枝丫像生长在天空脸上的裂纹。
离学校还剩二百米,他让宋履合停了车,拿上包,留意到对方怔怔的,就没直接推门下去,偏头问:“怎么了?”
宋履合摇头,笑笑,“没事。”
“是吗?”
简栖望着他,稍稍回忆了下,宋履合似乎是在接了许医生来的那个电话之后情绪就有点转变,像是出了什么事。
要追问……吗?
所有伴侣之间的关系崩坏都是从隐瞒开始的,像这种情况,是不是需要认真搞清楚?
又或者,保留一点隐私感?
简栖结婚前自以为做了十足的准备,对宋履合的脾气性格习惯也全都摸索过,本打算再磨合一两年的,但宋履合比他要大几岁,再拖的话身体机能乃至于精子质量什么的可能都要下降,再另外费时费力去从头了解另一个人并不值当。
他在给自己划定的时间范围内选择了最优解。
这个最优解就是宋履合。
实际婚后还是有些拿捏不准,坦诚和隐私的分寸。
可他没多少时间纠结,学校第一遍早铃按时打响,他身体里某根被铃声驯化了的弦应声颤动。
晚上回去再说吧。
拿定主意后他便解开安全带,想了想,又回过来,带着几分安抚和讨好的意味,探身在宋履合的右脸颊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宋履合脸挺烫的。
他下车后往校门方向边跑边记好了,下班后要绕去药房拿点感冒灵。
上午监考结束,简栖刚收完卷子,关系很近的同事吴桐就出现在门口,敲两下门:“一起?”
“你好快啊。”
简栖抬起头哀叹一声,封卷前又最后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之后才放了心。
“王春发又不盯我。”吴桐挨着门松松站一上午酸胀的腿,撇嘴,“你真的太惨了。”
“没办法。”
简栖捧着理好的卷子走过去,望向被门框分出来的淡蓝天空,心情被奇妙地治愈了一点点。
和王春发结怨还是几个月前的事,那会儿他刚刚转正,代二年级c班的班主任。王春发教这个班的数学,课上两个小孩闹起来,他没太管,叫两个一起去门口罚站,之后就忘了这茬。
简栖恰好撞见其中一个小孩偷偷躲楼道里哭,主动问了问情况,最后把霸凌这个孩子的同学家长给请过来,严肃处理了。没想到这小孩的爷爷就是校长曾经的老师,知悉来龙去脉后数落了王春发一顿,给王春发气个好歹,那之后就看简栖不大顺眼,好几次惹得他们一堆年轻老师窝火上头。
好在当时已经转正了。
和吴桐去送卷子时,简栖又分神琢磨了下,王春发倒也不会真怎样,顶多就是盯他严一点,况且那事儿之后校长还对他有印象了,不算特别吃亏。
“哎——”吴桐忽然推他,凑近一点,“今早领卷子你走得早,知道王春发说你什么吗?”
“什么?”
“说你恬不知耻,枉为师表——在学校门口就和人亲起来。”吴桐顿顿又补充,“还阴阳怪气说上次送你来学校的车是宝马,怎么这次变思域了……”
简栖脚步没停,眉头却轻轻皱起,些许无言后动动嘴唇,很轻地骂出一句“有病”。
宝马思域都是他老公,他亲自己老公怎么了。
心里不由蹿起点火,步速都无意识地加快了点,他呼了两口气,慢慢平复。
之前比这还膈应的情况也有,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还真动过换工作的念头,可考虑再三到底还是舍不得西大附小的教育资源,以后小孩一路念上附高,学业上会顺利很多。
简栖自己求学吃过不少苦头,家里那两个不给他拖后腿就算积德。高二的时候他被选去参加竞赛,集训生活费都拿不出来,后来是一家家跑网吧大海捞针一样找各种组织联系助学金,还碰上过变态,上来就要照片,约他出来过一晚就资助,吓得他立马下机了。
他当年在班里学习名列前茅,和那几个排名前几的同学走得近,题册都交换着做,有两个是教师子女,不算大富大贵但安安稳稳,从小泡在这个考制里,思维方式很不一样,对人生的规划也清醒极了,看得简栖很羡慕。
吴桐听他说起过这些,听完大受震撼。她也是刚毕业一年多,气性还高,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是来做教育的,不是来受鸟气的”,要不是带的班级还算顺心,估计早跑了八百回。
“你刚结婚三个月,怎么现在都想到孩子的事情了?”
简栖摇头,“不是三个月,很早了,远远在结婚之前,我就想要个孩子。”
早在什么时候呢?
初三?
简栖记得好像是中考第二天,还下着小雨,路上躺着好多小水洼。上午考完英语回家吃饭,他那个离了赌就活不了的倒霉爹回来,傻白甜恋爱脑的妈妈还高高兴兴把冰箱里的饭菜热出来给他吃——简栖昨晚睡前特地做了留着中午吃的,结果那爹一口没给剩,一边擦嘴上的油一边打着嗝问他怎么回来了,中午不待学校?
他从没生过那么大的气,觉得胸口都快炸开了。
一顿饭而已,不是简国良做过最傻缺的事,可他下午还要考试,最后了,中考的最后两门了。一模因为在考场上低血糖晕倒错过和重点高中提前签约的记忆又翻腾出来,他挣扎了那么久的黑暗迷宫,明明出口近在眼前,可轻轻一晃,光亮好像就要消失了。他生气之余恐惧渐渐占了上风,害怕所有他本应垂手可得的机会再次流走。
几秒钟后,简国良难以置信地从自己头上捡下一根吃剩的排骨,摸了摸,头发上也黏了勾芡,狼狈又难堪,几乎是瞬间暴怒,指着刚干了好事的儿子破口大骂。
而简栖把一盘糖醋排骨叩到简国良头上后,肩膀颤了好久,白瓷盘脱手,当啷桄榔砸到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响声盖过简国良的骂声。
哦,还有他妈妈的哭声。
呜呜咽咽的哭声。
几乎串联起当时十五岁简栖的整个小半生。
他每个记忆深刻的场景里,都有这个声音。
转身跑出家门前,他妈妈追在身后,声音悲怆,语无伦次:“小栖!小栖……我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我们已经很难了!换成你,你就能当好吗?!”
简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跑,邻居家粗粝的灰墙,墙根湿漉漉的青苔,巷子口一闪而过的公交车,都揉成一个混沌的影子,涤荡在他眼前。
“我会当好的。”
吴桐不理解,还尝试着劝过一次,在她看来任何偏执都很危险。
“你这是心结,养个孩子就解决了吗?周末没事的时候出来跟我们玩玩吧,纾解一下……”
简栖组织了好久的语言来回答她。
“我其实考虑过,或许也谈不上你说的偏执的程度?如果仅仅只是要一个孩子的话,借精生子就好了。但是我认真地挑选了宋履合作为伴侣,也能接受我的孩子长大以后离开我,去过自己的生活,然后和宋履合一起变老……我期盼的可能更多是亲密健康的家庭关系,安稳,幸福,可难道这不是正常人都期盼的吗?我最多只是,这个欲望更强烈一些罢了。”
吴桐辩驳不过,无奈地笑了笑,“宋履合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吗?”
“知道,我不想骗他,”简栖不假思索,“维持谎言很难,我才不要我的孩子降生在谎言构筑的家庭里。”
“你看看你,”吴桐忍不住又笑他,转而又问,“那你对宋履合有感情吗?”
一直对答如流的简栖却抿了抿嘴,他对这个问题略微犹豫,觉得很不好回答,就像是拿着黑色水笔去参加大型考试,落笔无悔,而他直觉这件事是动态的,在细微地变化着,不能轻易就在此刻打板。
他无端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漂亮但永远想得太少,年轻的时候或许因为没心没肺获得过短暂的快乐,但人生的多数时刻都是在吃苦。
“我妈倒是对我爸有感情,还很容易自我感动,我爸没钱了不得已回家吃口饭她可能都觉得是浪子回头了,下场要多惨有多惨,我好像对那种‘罔顾所有的深情’有阴影,但是宋履合……”
简栖表情微微放空,在回忆着一些事情,视线不知道落在了哪里,无意识地搓了两下手心,最后目光重新在吴桐脸上聚焦。
“和他在一起,我很,安心。”
“而安心,可能是我目前能给别人的,最高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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