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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贤明显感觉到,今天来上班的宋履合很快乐,嘴角那条线就没有耷下来过,带着橡胶手套,不紧不慢地把手边原本就干干净净的器具反复擦拭了三五遍,再一样样摆放整齐,沉浸得仿佛一个独自待在操作间里裱花的蛋糕师傅。
他路过时冲他打了个响指,努努嘴:“什么好事?春光满面的。”
宋履合抬头,也不立刻回应他,悠悠闲闲往操作台上一靠。
“你没老婆,你体会不到。”
庄贤低声骂了一句“晦气”,对着宋履合那幅丑恶嚣张的面孔,狠狠竖了个中指,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履合不甚在意,丝毫没被打扰。他去将窗子推开,阳光挥挥洒洒,草地长出新绿,攀满围栏的蔷薇一簇一簇地开着。
的确好春光。
中午休息时,庄贤被宋履合逮住在和女孩聊天,但显然是刚加上,不太熟,对话像在玩什么回合制的游戏。
宋履合好奇多瞥了一眼,庄贤就像被偷蛋的鸟,张开胳膊死死一护,再继续抓耳挠腮地回复,直到“啪”一声摔了手机,仰天长叹,“妈的,真聊不下去了。”
“谁啊?”
庄贤欲言又止,纠结一瞬,还是坦白交代。
“是我小姨介绍的,之前一直没加,今天、今天不是被你气得吗!我就加来聊两句,我小姨吹得天花乱坠的,那姑娘也真的很漂亮,但可能是我小姨跟她说了我喜欢看书什么的,上来就问我,喜欢什么作者,我寻思,不能说太小众的吧,我就随口说了个雨果,你猜这姑娘怎么回?”
宋履合忍着笑:“怎么回的?”
“她说我也喜欢,特别喜欢那本《悲惨圣母院》。”
“…………”
庄贤整个头瘫倒在桌上,气若游丝:“别忍了,我允许你笑。”
宋履合终究还是个体面人,没嘲笑太久,本着一丝善心安慰说:“相亲就是这样的,不确定性多。”
“少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简栖一相就成了,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碰上。”
“那不一样,”宋履合摇了摇头,“我对简栖基本就没有什么不确定性。”
“他妈的,别秀了。”
庄贤没仔细深想宋履合的言外之意,和身边的所有人一样,默认这是一段天赐良缘。妈妈的同学刚好是对方工作上的前辈,又亲自给对方看过牙,性格相投,同居磨合顺利,又都有结婚的意向,直接油门一踩到底,稳稳驶向民政局。
但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宋履合没有和任何人交代过。
坦陈而言,宋履合拥有基本的医德,但免不了心有旁骛。他慢慢注意到给简栖看牙时,对方的眼睛会盯着自己的眉毛,瞳仁像是被泡在水里的,飘飘荡荡的,仿佛会说话。
疼了,麻了,下手重了,下巴好酸。
明明诊室里静谧无声,他却感觉有个人趴在自己耳边,很近很近,还是那种无意间撒娇的语气。
还好有口罩。
他万般庆幸地想着。
简栖后来是补虫牙,两颗,得先清理再磨掉受损的部分,正常操作需要两个小时左右。简栖坐在他对面表情有些为难,还以为和之前拔智齿一样快,只能支支吾吾解释说自己空闲时间不多,最多一个小时就要走,问能不能这次只补一颗。
其实遇到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宋履合却一时没有任何回应,不声不响,向简栖投去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情,硬要形容,大概接近于……被惹急了?
起初的好感和遐想在不断的接触中愈演愈烈,他此刻宁愿一次性弄完,也不想接下来的一周都心心念念,连给他消化平复的时间都没有,像只围着诱饵打转的鱼,太过难熬。
而他略显生冷的面色落在简栖眼里,反倒给了简栖一种莫名的做错事的感受,眼睫毛不知所措地眨了许多下,抿着唇犹豫一番,收回了自己的要求。
“那就按医生您说的办,我没事了。”
宋履合终于惊觉自己刚才的态度极其不专业,也不礼貌,惭愧地掐了一下太阳穴,低声说了句抱歉,表示还是以简栖的意愿为优先,可简栖却是说什么都不同意了,坚持这次就做完。
宋履合只能硬着头皮把那两颗牙给补了,时不时走神,胡思乱想,好在重复的工作已经做了千遍万遍,不会出错。
简栖补好了牙,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无数回,宋履合空闲时发呆,总会望着窗外回忆那天简栖走掉的背影,其实当时他犹豫了一次又一次,要不要追过去,以复查的理由加个联系方式,最后都退却了,每每复盘起那天的表现,只剩下一句话想对他自己说:
宋履合,你是猪吗?
转机发生在盛夏来临时,宋家一家三口难得团聚吃饭,刚巧那天妈妈同学唐阿姨也上门做客,不出意外地聊到年过25至今单身的儿子的终身大事。
宋履合原本兴致缺缺,可忽地灵光一现,想起唐阿姨就在西大附小教书。
什么叫柳暗花明。
等话茬再丢回自己头上,宋履合在三位长辈交汇的目光中,沉着冷静地切成一副孝子贤孙面孔,拿出了今生最佳的演技。
“谢谢唐阿姨,我还是挺想谈个恋爱的,结不结婚的看缘分……啊,那种类型?其实就和您一样,最好是当老师,聪明睿智的……哎对,我还是喜欢比我小点的……”
之前套过简栖的话,西大附小一年只进两三个新老师,能碰到简栖的概率还是很高的。
一番话说完,唐阿姨被哄得眉开眼笑,宋履合更是笑得脸酸,而一周后,他就如愿地从唐阿姨介绍来的人当中,找到了简栖。
哪有那么多凑巧。
只是他把每一次蓄意接近,都伪装成了偶然。
下午宋履合请假去找一个学长,开车从西大附小门口经过,停下来给简栖发了条消息。
[今天还有课吗,我待会儿和一个学长有约,顺路先送你回家?]
对面的回复就像金鱼吐泡泡,又短又密。
[不用了]
[你先去吧]
[我自己回家]
[昨晚太累了早上没精神]
[又被王春发给揪住了]
[我留一会儿,装装样子]
宋履合举着手机看着消息一条条蹦出来,忍不住笑了下,随后将手机往副驾上一丢,往约好的城南医院开去。
城南医院离西大附小几乎隔了一整个西寺市,那一片区新开发中,楼盘、商场、工业园都进行得热火朝天,城南医院近两年也疯了似的大开闸门,不惜代价引进高级人才,他师兄向廉就是其一。
向廉硕博连读刚毕业回到西寺,最近才联系上,说有空见一面叙叙旧,可宋履合几近周转打听到向廉的师母专精生产科,很有名也很难约,于是找机会立马约了向廉,希望能借这一层的关系,让师母私下帮忙看看简栖的情况。
到达时还不到三点,向廉早早地等在停车场接他,见到宋履合从车上下来,抬高手冲他打了个招呼,很是热情。
“走吧,跟师兄上去。”
向廉拍拍他的后背,无意间瞥到车标,想起去年在几个关系还挺近的朋友之间狂传的事儿,笑了下。
“是不是去年来着?他们说你忽然有一天给他们挨个打了电话,问谁能来跟你换车开,车越便宜越好,还最好是半小时之内过来。”
宋履合当然还没忘。
那天是和简栖暂别几个月后第一次见面,不仅提前请了假,剪了发型,挑了身显身材的衣服,还特地去洗了车,往车里喷了清淡的香水,力争把这次相亲的每个环节都顶到满分。
可中途他借口提前去结账回来时,却不小心听到了简栖在接电话,听见他说:“对,我也知道我自己,我不想认识太有钱的,是非很多,之前有一个老板还是什么,非要开跑车带我去江边兜风,张口就要送我房子,感觉好吓人啊……”
宋履合当即刹停脚步,躲到僻静的角落里,十万火急地找朋友换车,他那辆车是顶配,快百万了,会托他的后腿!
最后好不容易一个哥们赶来救急,他才没直接领了pass卡。
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他岔开话题,跟着向廉乘电梯上了楼。
公立医院和他们私人诊所很不同,各个科室完整严谨,他们穿过其中一个候诊大厅,耳边时不时响起细微的交谈声,除此之外,井然有序。
刚刚边走边和向廉说了下来意,向廉倒是很愿意牵这个线,将他领到一个过道口,自己先进去打招呼。
宋履合站在原地,不经意地揉了下手心,对可能即将到来的见面感到微微的紧张,于是去看走道上的宣传栏转移注意,一行行看下来,又回了身,心不在焉地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直到简栖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眶。
他不由地一愣,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本该还留在学校的简栖此刻正坐在对面科室前的椅子上,手里攥着几张报告单,表情迷茫而孤独。
宋履合抬头,看见那个科室的名字:
精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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