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宋履合摆脱拄拐能跑能跳是在七月快过完的时候,他终于能站直了身体走出门,稍微不慎就会被门框磕到头顶,左腿也没变短。
他朝刘医生点头道谢,转身见到安静待着的安远,笑着说:“之前我瘸着的时候觉得你挺矮的,现在好了……还是觉得你挺矮的。”
安远懒得理他。
养好了腿,宋履合在砚山村就待不了多久。安远花几天时间带着他四处转了转,宋履合对村里的老祠堂,旧门洞,还有落满叶子的古井很感兴趣,举着新买的手机一路逛一路拍,可砚山村就这么大,留不了他更久。
果然,就在七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安远听到刘叔和宋履合说包车离开的事情。他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背对着黑下来的天,似有若无的夜风像茧子一样从后面包住了他,望着宋履合跟刘叔说话的背影,水中倒影一般。
他低着头,带着难言的失落去找万两,摸摸它的头,又摸摸它的下巴。
说实话,尽管万两依旧很可爱,但还是比刚来的时候丑了不少,毛色也暗淡了一点。
安远摸着它,自言自语:“你也走吧,回去当漂亮的狗。”
“怎么了,舍不得了?”
安远回头,见是宋履合走过来,赶紧站起来,拍拍裤子。
“舍不得也不能留给你,”宋履合在他身边坐下,后脑靠着墙,下巴微抬,“它是我好不容易从前妻那里要来的。不过有些别的,书,纸笔,ipad,网课也开了卡,你会用吧?可能过几天能到,到时候记得去赵婶那边拿快递。”
安远低着头,像是泥地能给他安全感似的,不太敢抬起来,后槽牙轻微用力地咬合在一起,守着关口,不让情绪失控。
他觉得宋履合像夏天夜里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亮一亮,很快就没有了。
“西寺大学的医学院很好,你明年要是能考来的话,我就去车站接你。”
宋履合说完又坐了会儿,等夜已经很深时才默默地回去屋里,背对着安远举起胳膊,摆了摆,像是在说再见。
安远在他走了很久之后才放松下来,忍到极点,仰头,对着深邃的夜空呼出一口气。
翌日清晨,薄雾弥漫,林子里透出几分清冷的寒意。
安远早就醒了,想了很久要不要起来送送宋履合,直到听见房门响动,才下定决心穿了鞋追出去。
车就停在赵婶的小卖铺前,是一辆不算很大的面包车,因为要带万两,所以没办法直接坐大巴出去,包车也找了好几天,所幸宋履合不太差钱,要价偏高也答应了。
安远追出去的时候只看到了面包车缓缓开走的车影,和泥地上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印不断延伸到看不清的雾气里去,很快就上了公路,缩成一个幻觉似的小黑点。
他回头,看到一前一后站着远眺的刘叔和赵婶,这才有了宋履合真的已经离开了的实感,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似乎都空落落的。
最后他闭上眼睛,心想,就这样吧,再见,希望能再见。
送完行后,刘叔要出去看诊,嘱咐他说厨房里有饭,中午记得吃,安远点点头,沿着路慢慢走回去。
他一路都在走神,想想万两,又想想宋履合,直到肩膀被人用力扣住,然后整个身体都猝不及防地被拽进一个角落。
“小骚货。”
褚金山低哑的咒骂声响起,嘴角噙着不悦的弧度。
“眼珠子都黏在那个男的身上下不来了是吧?”
安远被他扯着衣领,脖子勒得有些喘不过气,眉心微微蹙起,压抑太久的恨意似乎要化成实体飞出眼眶。
他久违地挣扎起来,和最开始,刚被盯上时反抗地一样强烈,不,是更强烈。
见过光了,才会对阴暗更加厌恶。
褚金山在被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崽子忽然恶狠狠咬了一口后,扫了眼自己虎口上的齿痕,却没有丝毫怒气,反而是异样地低笑了起来。
“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
他松开手,一边笑,一边从摸上了自己的口袋,安远这才注意到,褚金山上衣的两支口袋都鼓鼓囊囊的。
里面是钱。
褚金山捏着一沓钱拍在安远清秀的脸上,再度得意地笑了。
“你刘叔得病了,没钱的话活不过今年,你是要明年考大学拍拍翅膀飞出去,让他等死,还是复读救他的命,自己选。”
安远耳边轰隆几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舌根发僵,说不出话来,仿若洪水漫灌,身体就飘在那摇摇晃晃的水面上,无力挣脱。
他有过很多绝望的时刻,但都不及眼下,到哪里都是死巷。
褚金山那张臃肿发黄的脸越发自得,可忽地一下,随着一道破空声,他的后脑被石头狠狠击中,头晕眼花,抬手一摸,竟是满手鲜红的血。
“谁他妈的……”
他一转头,正面却又被同样砸中了鼻子,疼得五官皱缩。
安远短暂怔愣后猛然抬头,一把推开褚金山,看到了几步之外,一手牵着万两,一手将装行李的登山包往地上一扔的宋履合。
这个本该离开砚山的人笑了笑,然后说:
“安远,开口,让我帮你。”
晌午吃过饭后,安远拿着他和宋履合的两只碗去厨房洗,水龙头打开,水哗哗流出来时,安远依旧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做梦。
宋履合这时也跟到了厨房。
“让小孩帮我洗碗,好像有些丢人。”
“……”
也不知道之前躺床上的时候都是谁帮忙洗的碗。
安远稀里哗啦将两个碗冲完,放回橱柜里,转过身来,忍不住多看了宋履合手指关节上的擦伤。
宋履合发现他在看,解释说:“这不是刚刚揍那个混账擦到的,是我包的那个车,没想到居然还是黑车,才开上公路就给我坐地起价,我一生气就下车了,下车的时候没留神摔了一跤,才这样。”
安远猝不及防地笑了。
又去刘叔的屋里拿了一瓶紫药水,几小团棉花,帮他消炎。
宋履合修长的手很快布满一小块一小块的紫斑,略微显得有些滑稽,他禁不住一乐,说:“当然,如果这些是揍那个姓褚的,你是不是会更痛快?”
安远不由地回想了一下一个多小时前,鼻青脸肿、扶着墙狼狈逃窜而去的褚金山,他一直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就这么突然地实现了,既解恨又解气,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宋履合则是静静地看着他,耐心等药水涂完以后,扭了扭微微发僵的手腕。
“安远,能从头给我说一遍吗?”
安远顿时噤了声,他知道自己最后总会对宋履合说的,他也读过书,明白事理,明白那一切都不该由他这个受害者感到羞耻,可本能地就是想要逃避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宋履合一直耐心等他。
时间太久,安远总以为,其中的很多很多细节,都被记忆的自我保护机制模糊掉了,但真正说出口时,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记得。
宋履合的反应比安远预想中要平静许多,至多至多,也只是手搁在小桌上,移开视线,深深地吸了会儿气,但很快止住,第一次,很亲切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他。
“没事的,我都知道了,你放心,一定不会让他跑了。”
安远静静点了点头,掏空一肚子压抑积攒的话后,浑身都泛起一种解脱后的疲倦感,头慢慢地靠住了墙,没多久,就睡着了。
宋履合拿来一张毯子,轻手轻脚地替他盖上,而后慢慢站起身来,望着安远缩成一小团的模样,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不过也还好,他在公检法那边都有些关系过硬的朋友,不难处理,而刘医生的病,他已经决定好,等过两天让庄贤开车来接自己时,顺道带他和安远去西寺市挂个诊。
他走出门,就在小院子里的一张矮凳上坐着,农房被绿荫包围,耳边有细微的风声。
他做了每一个刚离婚且旧情难却的男人都会做的事,想念前任,而安远的存在似乎让这种想念更为发酵。
简栖对自己的过去说得不算多,他似乎永远只会向前,无坚不摧。
没机会亲眼目睹,没机会天将神兵,没机会对他说,让我帮你,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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