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安远是哪位？”
女老师的声音从教务室门口传来，安远抬手起身前，隔着窗子，视线长久地对着楼下的学校招牌。
“西寺大学附属高中”。
特别大，浑厚端方的烫金行楷，听说还是西寺大学前任校长亲手题的字。
他跟着女老师去办手续时，脚迈过一格又一格的瓷砖，想起自己原本的那所学校，招牌是木制的，背后螺丝还有点生锈，到下雨天得摘下来放回校长室去，不然淋了雨可能会发霉。
直到一个字一个字亲手填完借读信息登记表，安远还是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他要在这个以前只听过名字的省重点完成高中的最后一年学业了，像是脑袋上忽然套了个光环，比外头八月底的太阳还耀眼。
出去接电话的宋履合在此时回来，收起手机，长肩微松，垂眼扫过去，漫不经心地开始恐吓：“少傻笑，西大附高里学霸多，早点回家补课吧。”
安远抿抿嘴，无法确定自己刚刚是真的情不自禁地笑了还是只是宋履合在胡扯。把登记表交上去，不由地把他的话回想一遍。
“早点回家补课吧。”
安远嘴张开一小条缝，紧憋的胸腔透出一口气。
刘叔前不久停药后选择了安乐，药推进他血管里的一瞬间，安远的世界就像关了灯，黑暗一片，他没有家了。
之后他会借住在宋履合家里，直到考上大学。
听庄贤哥无意间提起过，凭宋履合的本事给他安排一个借读名额不难，即便是门槛极高的西大附高。可宋履合跟他爸又闹了点矛盾，他爸那边卡了卡，差点就办不成，可没想到两天的工夫，附高校长又莫名同意了。
事后庄贤来家里玩，还冲他笑：“你别听他危言耸听，你的成绩放附高里也算优秀的，兴许就是校长看你成绩好又懂事所以松口了呢。”
原本安远不太敢接受这么大一份好运，刘叔临死前却一再劝他，多替自己的人生考虑。
办完手续后，宋履合开车带他回去，在门口取了个快递。
赵婶寄来的，原学校校长听说安远去西寺借读后特地准备了份礼物给他。
安远听着电话，蹲在玄关单手拆快递，一听是校长送的，手里动作停了停。
“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老校长怕你不收，还特地嘱咐过，说这不是他私人的，是接受的捐赠，本来就是准备当奖学礼发给你的，放心收。”
安远把包裹拆开，里头是一支钢笔，见到是文具后安心了些，拾起来，拿在手里。钢笔通体包材光润，形状流畅，一看就不是什么便宜货。
赵婶还在絮絮叨叨嘱咐他，要叫人，要听话，要礼貌，好好学习，在人家家里要规矩，不能招人嫌，有困难一定一定告诉她一声。
安远一句句应下来，把拆下来的快递废包裹团起来，忽然一笑。
什么在人家家里要规矩。
宋履合看着，一点都不像是讲规矩的样子。
正想着，宋履合刚巧扛着一床被子从二楼下来，冷不丁叫住他。
“干嘛呢？”
“拆快递。”安远站起来，“赵婶寄来的，钢笔，说是外面捐的物资，老校长给我的。”
宋履合没多停留，把肩膀上的那床被子往沙发上一丢，拍了拍起褶的上衣，远远看着安远那小孩，小心翼翼地拔下钢笔笔帽，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宝贝得很，可没多久，表情就蓦地一愣。
“履哥，”安远抬起头，“这钢笔笔尖上，有你的名字。”
宋履合狭长的眼顷刻间眯起，神情很怪，像是被碰着了根线，竭力想掠过，可还是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伸出手。
“给我看看。”
安远递过去。
这钢笔被捐赠到砚山，又被寄来西寺，一直漂在路上，没有一丁点磕碰。
宋履合望着笔尖上那串精密的小字，不仔细看会觉得是装饰性的花纹，他把笔拿在手里，转着看了看。
一看就是简栖的审美。
可无论准备的时候有多用心，终究是过期品，还已经被对方给捐掉了——宋履合不怎么舒服地吐出口气，把钢笔还给安远。
安远悄悄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你在生气吗？”
宋履合嘴角动了动，“对，在生气，你昨天又给万两开罐头了是吧？吃吃吃，就知道吃，它都胖成猪了，赶紧带它下楼溜溜。”
“哦……”
安远拿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先回房间，可刚走出去没两步，就又被宋履合叫住。
他看见宋履合认命似的闭了闭眼睛，不知道在对谁，对什么，表达无奈，连肩膀都塌下去一点。
“钢笔我替你保管吧，你上学用水笔多，钢笔不方便，改天我带你去买点，就百乐的吧，买一百支。”
他边说边走过来，张开手，语气微微执拗。
“给我。”
安远头一次觉得，宋履合也会像个小孩一样，赖着正义凛然的皮，撒着理直气壮的泼。
乘公交去医院的路上，简栖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
“你想好了，回来找我，你还是什么都有，你真的要放弃在西寺的一切，放弃我能带给你的一切吗？”
简栖莫名地笑了笑，手机一收，靠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座上，看向窗外，白川县的马路。
与西寺满城的梧桐不同，白川道路上种着一排排小叶子的樟树，有种纤细文弱的美，就像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
来这里是之前刷教师招聘时偶然看见了，就试试，面试笔试的综合成绩都还不错，但到背调的环节学校那边忽然没声了，或许是介意前不久的事儿。
其实想解决也不难，离开西寺前，校长说了，简栖自我牺牲，没让学校为难，学校欠了个人情，之后准备去哪里，打通电话，他能帮的都会帮帮。
之所以没去找校长，倒不是不好意思开口，只是简栖昨天才发现，白川县是陆景升的老家。
更没有留下的必要。
简栖不知道一直以来，陆景升到底是怎么想自己的，为什么会认为，自己会为了他口中的那些好处，去和一个算计自己的人在一起。
他现在要的很简单，摆脱过去的轨迹，去试试新的生活。
车到站后，走几百米就是县医院。
简栖来复查肝功能，他从离婚开始每天都在吃药缓和情绪，那个药吃久了有副作用，隔几个月就得检查下肝功能是否正常。
白川医院很小，几个主要的科室集中在二楼。
他拿着报告坐在门口等检查，坐了会儿，身边来了个年迈的老人，身形伛偻，褐色的脸上长着不明显的老人斑，可精神不错。
简栖给他让了座，老人一开始连声推拒，之后抗不过就坐下来，可也只坐了一半，眼瞅着身边又有空位了，连忙拉简栖坐下。
医院设备少，检查慢，等待的时间里，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简栖聊起来。
老人不是自己来看病的，是给曾外孙，才两岁，昨晚上忽然发了高烧，到现在才退。
一说到外孙，老人的话开始打不住了，可却不像寻常的老人那样慈爱幼小，反倒带着点陈年怒火的意思。
“我的那个孙女，学习可好，研究生，但就只顾着学习了，社会经验不够吗，刚毕业就被人给骗了，怀了小孩，问爸爸是谁也不说，还非要生下来。就为着生这个小孩，自己把命都搭进去了。她爸爸妈妈又都过世的早，就一个弟弟，小孩他舅舅，在外面刚创业没几年，孩子就我先带着。今年不是小孩舅舅刚办领养手续，我都打了好多电话去了，让他先别办，先别办，他还没结婚，带着个小孩，结不到婚的啊。”
老人一句话，一声叹，恨铁不成钢，摩挲着自己瘦骨嶙峋的大腿，转头对着简栖。
“你不要觉得我不讲人情，这小孩爸爸是人渣，毁了我孙女，耽误我孙子，自己没一点事，到头来还得我帮他养孩子，是不是太没理了？”
简栖一时没有做声，余光不着痕迹地瞥向老人手里的病历本，蓝色封皮上，歪歪斜斜地用黑水笔写着一个名字，陆轩。
简栖仰靠在座位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居然在白川县，遇见了陆景升的爷爷和外甥——他微微烦躁起来，不愿意再听到任何有关这个人的一切。
即便老人和孩子是无辜的，可简栖不是圣人，陆景升算计自己两回，回回都是把他往死里作弄，他没有迁怒，已经算是非常体面克制。
他忍不住看了看表，等了快半小时，耐心渐渐耗尽，于是起身准备去找护士问问，可刚走没两步，走廊上就响起一阵急促奔跑的动静，一个中年女护士带着口罩冲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口就问：“谁是陆文国？”
方才简栖身边那个老人猛然站起来，举着手，满脸写着不安。
女护士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老人的胳膊：“快点，跟我去，跟我去，你家孩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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