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时至深秋,西寺今年的暑热褪得格外晚些,早晚带一件薄衫就够,吴桐下了班急急忙忙从学校赶去订好的包房时已经过了点,外衫搭在臂弯里,一路小跑着上来,一推开包房的门,就被迎面两条红底白字特大号的横幅弄得哑然失笑。
横幅一条是“天道好轮回”,另一条则是“苍天饶过谁”,底下整整齐齐码着一桌酒,红的白的啤的,应有尽有,甚至在她刚迈进来两步就被漫天洒落的礼花盖了满脸。
来的人不少,夏千岑打头,还有廖凡和他的那堆酒吧的朋友。
“你好慢啊——快点!”夏千岑冲她刷刷招手,而后站起身,清清嗓:“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姓许的王八羔子终于倒大霉啦!”
吴桐还没落座,满场欢呼就猝不及防地响起,声潮如浪涛般扑打在身后。她无奈地笑了下,将包甩开的一瞬间,全身的疲惫和这段日子所有的提心吊胆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喝酒间隙她拽着夏千岑又确认一次。
真的吗?
判了吗?
不会再有意外了吗?
她的担忧不是毫无理由,想报复许起凡的人太多,从前有陆景升这个帮凶,即使他倒戈了,可许起凡的关系背景那么硬,否则怎么会肆意妄为这么久,无法不叫人心有余悸。
“不会的。”夏千岑抬头,“姓许的,其实不是那个房地产商的私生子,他妈妈靠出卖自己生活,根本不记得他究竟是谁的儿子,听说当年的亲子鉴定也是伪造的,那个房地产商正正好在这个时候得知了实情,又赶上现在的小模特老婆怀孕,陆景升手里还有那么多姓许的把柄,房地产商为人冷血,当然再懒得管。姓许的在看守所精神状态不好,他甚至不愿意出钱送姓许的去疗养院。”
“你看,这是那天我在庭上拍的照片。”
吴桐低头一看,照片里的许起凡被剃了头,似一道游魂般立着,完全瘦脱了相,皮肤像被抽光空气的塑料般紧紧扒在突出的面部骨骼上,目光凝滞,仿若将死,与此前那个阴鸷嚣张的纨绔判若两人。
吴桐只看了一眼,就生理不适地推开了,缓了缓,总算是放下了心。
“对了,你知道陆景升现在在哪儿吗?”
吴桐摇摇头,其实前几天她去车站接人时偶然撞见过陆景升一次,他整个人也憔悴不少,但比起从前似乎多了点置身事外的淡然。
她对这个人感受很复杂,原本打算装不认识错过去,却被叫住了。
陆景升同她打招呼,请她喝咖啡,她沉默无言,半晌听见对方问:“你知道简栖现在在哪里吗?”
吴桐没好气说:“不知道。”
你还好意思问。
“吴小姐,你别误会。”陆景升捧着咖啡杯,“想对他说句抱歉罢了,不过可能我就此消失对他来说会更有意义一点。”
“那也是你活该。”吴桐忍不住骂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陆景升涩笑一声。
“是——不然我外甥现在应该已经被我接回西寺了,这个点我应该送他去幼儿园。”
那天晚上他没由来地心悸不安,灯光音响混乱不堪的嘈杂包厢里,他却仿佛听到外面一声接一声惊雷,霹雳不止。
之后接到消息,并亲眼看完自己邮箱里收到的那个视频,陆景升坐在椅子上转移方向,透过落地窗玻璃,从高处俯视着连成一片而灯火通明的楼宇。
两天后,家里的爷爷因为自责也仓皇离世。
长久笼罩在心头的阴云终于浑然落下,将他打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电脑里有一个私密文件,是此前抱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而备份整理的,在简栖被许起凡要求陪床时曾经拿出来当把柄威胁过许起凡一次,他拿不准现在手里的东西足不足够让对方再也翻不了身,可他心底已然只剩下一个念头,鱼死网破。
许起凡在得知自己亲爹根本不知道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时,并没有多意外,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提起唇角嗤笑一声。
从那人做作又阴毒的小老婆怀孕开始,他就已经被判了死刑,早点晚点都没差,他回看陆景升,说:“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像有x瘾似的,满脑子都是那事儿?”
不等陆景升回应,他就又笑了笑:“可上床有什么不好?上了床就有饭吃,就有衣服穿,我妈,有人来上她,她就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陆景升,我几岁大的时候,所有的快乐,都是这事儿带来的。”
陆景升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这几句话。
一切尘埃落定后,陆景升抽空又回了一趟老家,却在外甥和爷爷的墓碑前看到了一大一小两束白花。回程路上,车载音响随机播放了一首他少年时期很喜欢的歌。
“仁慈的父,
我已坠入,
看不见罪的国度,
请原谅我的自负。”
他想,如果再见到简栖,可能不只有一句“抱歉”这么简单,也许还有“谢谢”,或者是开解,像是许起凡那样,被极端的父母桎梏一生,只会让自己沦入可悲。
还有就是,如果时光倒流一次,他希望能换个方式,换一个,更纯粹的,更好的方式,重新认识。
而眼前这个矮他一头,眼神无比抵触和戒备的女孩,大概率知道怎么联系简栖,但多半是不会说的。
陆景升抽出行李箱的拉杆,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朝着安检方向走去。
再见了,西寺。
散场时还不到十点,吴桐家就在附近,等送其他人都上车回去后,她一个人挎着包慢慢步行回家,趁着身边寂静无人,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号码虽然没存,但她有心记了记,早就烂熟于心。
电话那头接起来后,简栖忽大忽小的声音传到耳边,还伴随着木头嘎吱嘎吱的轻响。
“你干嘛呢?”
“修灯泡啊,校长好不容易给我安排的这间宿舍,我今天收拾了一下午,大概能住人了,台灯能用,顶灯不行,校长说他们村里也没有专门修这个的,都是自己修,还问我需不需要他过来帮帮忙,我哪里敢麻烦他啊,就先自己试试,没事,我电学还可以的。”
吴桐无语一会儿,沿着路边走边问:“……我说,你真的打算在那里呆着了啊?”
简栖现在在一个叫做“访仙”的小县城底下的一个小村子里,名字尽管好听,发展水平连宋履合之前去过的砚山还差。
半个月前他路过这里,偶然碰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躺在路边,一张小脸脏兮兮的,还有呼吸,于是立刻抱着人上了医院,等小孩醒了顺路送他回家。
“你不知道,那小孩,看着挺老实的,躺病床上睁不开眼的时候可怜巴巴叫爸爸,我没办法只能先应着,等醒了就变恶霸赖上我了。不过也正好,他们镇上小学缺一个老师,我就去试了试,挺好的。”
吴桐瘪声道:“什么挺好的,每个月多少钱啊?”
简栖像是已经修好了灯泡,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一千五,包吃住。”
“……”
“你干嘛不说话啊?”简栖忽地笑了,打趣道,“你带四十多个学生工资一万,我才带六个,算下来我比你赚吧?”
“简栖——”吴桐抿了抿下唇,“那个许起凡,进去了。”
“嗯,意料之中吧。”
“我说真的,其实你和宋履合那个事情也不能全怪你,十几天前庄贤组织他们诊所都去体检了,宋履合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几天动不动打给我,我都不敢接,你说怎么办啊……”
话未说完,吴桐蓦地惊觉身旁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脚步声,近在咫尺,不由地吓出一声冷汗,没等她撒腿跑开,手竟然一松,那个冷不丁蹿出的人影二话不说地夺过了手机。
她定睛一看,而后脱口而出:“宋履合?”
宋履合当即转过身来,眉头紧皱,冲她用力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可惜电话那头已经挂了,耳边停留的仅剩机械的嘟嘟声。
宋履合眉间依旧紧绷,万般遗憾地咧了下嘴,扫了眼吴桐,寒光毕现。
吴桐蔫巴巴道:“手机还我。”
宋履合却是拿起了手机,低头认真看起来。
“你背号码也没用。”吴桐撇了撇嘴,“我看简栖是下定决心了,你要是打过去,他保管明天就换号码,而且——”
她轻叹口气:“你找他干嘛呀,余情未了?”
宋履合一动不动,拿着吴桐的手机不知道操作了什么,不动声色地还回去,淡淡道:“没什么,他帮我家小孩办了借读,我总得感谢他一下。”
“哦,那不用了,他估计也不在乎。”
吴桐想了想,还是别扭地开口道:“宋履合,你还愿意相信简栖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吗?”
这话一问出口,连她自己都害臊,多多少少有点打人脸的意思。
夜色朦胧,宋履合逆光,脸上的神情混沌不清,语气也晦涩迷离。
“顾念旧情,他吗?”
吴桐哑了声,决定不再自讨没趣,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机被动了什么手脚,也不知道,宋履合回到家后,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一小时后,那个被设置了呼叫转移的号码重新打过来。
天地万物都静谧无声,只有胸膛里的心跳在不断碰撞,耳膜似乎都被揉扁搓圆拉成丝弦,只等待那一下拨动: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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