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意得知银发老尼的消息时,已经是两日之后。
她老人家回陵城祭祖,小住数日,宝意登门拜访时,她正在廊下的藤椅上小憩。
“见过老婆婆,敝姓甄,冒昧拜访,乃是有一事相求。”
银发老尼本姓孙,今年已九十四岁高龄,眉毛亦白成一片,身形消瘦佝偻,听闻宝意所说,徐徐睁开眼道:“小姑娘有何贵干?”
宝意便将她与谢九容的婚约说了,避去了两人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惹不起的王孙贵族,真挚道:“还望老人家怜恤,赐我以‘假死蛊’脱身。”
孙老太沉吟半晌,道:“你对这蛊虫只是一知半解,只知它可让人陷入假死数日,却不知它的危害有多大。”
“危害?”宝意诚心求问,“敢问婆婆这蛊虫有何危害?”
“虽不伤人性命,但可能会影响子嗣。”孙老太顿了顿,“小姑娘你如此貌美,若是以后不能孕育子嗣了,岂不成终身憾事?”
宝意眨了眨眼:“只是这一个危害?”
“难道这一个还不够么?”
宝意登时笑了,“于我而言,这不算什么危害。”
孙老太颇为诧异,过了片刻,方道:“既然如此,老太婆就帮你这个忙。”
翌日,甄府上下严守戒备,多名大夫进进出出,无不满面疑惑、无法可解地离去。
很快,附近的人便都得知,年初从京城回来养病的甄小姐不大好了,似是得了什么恶疾,偌大府邸焚香烧艾,遍撒硫磺粉等物除秽。
不过两日,甄府便阖府悲音,白灯笼高悬,那甄小姐竟真的就此香消玉殒!
此消息飞速传到了京城,甄家父母兄长皆大骇,甄夫人更是因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皇宫,御书房内。
听完暗卫的密报,谢九容面沉如水,手中的朱笔提了许久,迟迟没有落下。
半晌,他沉声道:“备马。”
夤夜疾驰,昼夜不停。
待赶到陵城甄府时,谢九容看到的便是满门雪白,纸钱遍地,他拎起门子的衣领质问:“你家小姐呢?”
门子心惊胆战:“回、回这位爷,我家小姐、已经送至西山祖坟下葬了……”
谢九容脸色铁青,当即勒马直奔西山。
这两日纵马疾奔,眼睛都不曾阖一下,阿四等人皆有些吃不消,但见主子如罗刹一般又奔了出去,他们也不敢怠慢,随即跟上。
西山山道上,送葬的队伍如压地银山一般。
谢九容追上来时,宝意的棺椁已然被黄土掩埋。
沈洛卿、陆乘月、唐亭安等人皆面带悲色嚎哭不止。
谢九容下了马,身形蓦地一踉跄,他仍穿着明黄色龙纹锦袍,衣衫微皱,足下的皂底青缎靴也因赶路而沾染许多尘土。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在那处被黄土淹没的棺椁之上。
沈洛卿悄悄看了眼他,见他眼底一片乌青,脸色甚为苍白,似是大病了一场,又见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意儿的棺椁,久久不曾言语,不禁心中一紧。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破绽?
思及此,她便一面哭着一面跪倒道:“民女参见皇上,皇上您来迟了一步,表妹她突染恶疾,没两日便去了,之所以如此仓促地下葬,确是因为大夫说恶疾难治,恐会贻害他人,还望皇上恕罪……”
话音方落,其他人也纷纷跪了下来。
谢九容身形微微摇晃,不禁苦笑:“在你们看来,朕是个是非不分的暴君么?”
“民女(微臣)不敢。”
“她走之前……可吃了什么苦?”
沈洛卿愣了一下,忙道:“禀皇上,表妹她去的很安详,并无痛苦。”
谢九容眼圈通红,半晌,叹息道:“那就好。”
眸光在棺椁上停顿须臾,他转身上马奔下了山。
阿四等人一脸懵,却也不敢多问,连忙跟着去了。
本以为要回京去,却没想到谢九容出了陵城不久,在定州歇息了一日,便换作了容承的样子,往信州赶去。
阿四生无可恋地戴上面具:“不知道爷疯没疯,反正我快疯了……”
另一边,在谢九容走后,众人依然依照流程立碑焚烧纸钱,又大哭了一场,这才陆续下山回府。
半夜三更时,一队人马悄悄上了西山。
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陵城。
而两日后,甄燕山夫妇及甄彦明兄弟才赶到陵城,众人对着宝意的坟冢哭了一场,甄夫人又伤痛过度被搀扶上了马车。
七日前,容承收到了宝意的书信,言及她金蝉脱壳的计划,如何找到银发老尼寻得假死蛊虫,如何宣扬甄府小姐突染恶疾快要病逝,又如何提前给京中家人通气,教他们配合演戏,种种安排十分细密。
他内心五味杂陈,心头似乎被重锤锤了数下,沉闷发痛。
意儿为了让他放弃婚约,竟然如此处心积虑。
而她之所以如此,却是为了与另一个他——容承厮守终生。
愤怒、痛苦、喜悦、难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谢九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是该因意儿的背叛欺瞒而愤怒,还是因她兜兜转转,还是对另一个自己动了心而感到欢欣?
难道他要一辈子戴着假面,冒充容承这个人,才可以与意儿在一起?
谎言终有一天会被拆穿,届时意儿又会怎样对他?
谢九容眉眼间一片阴郁,只觉烦躁难安,浑身的血似乎都不受控制,他眉头紧蹙,取出鞭子走进了内室。
当脊背鲜血淋漓痛到麻木时,他却感到些许畅快的轻松。
前世他有太多辜负意儿,一直想着弥补,可意儿似乎也是重生的,她那么厌恶他,连眼神都吝于给他,谢九容便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
倘若她的人生没有他会更快活……
谢九容披上外衣,立在庭院中出神,冷月无声,他眼眸中一片寂淡。
那么,他愿意尊重她,给她自由。
星夜疾驰,在翌日傍晚时,马车驶入了信州城门。
城西,翠云湖边,夕阳的余晖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鸟雀啁鸣,越发显得四周幽静。
车轱辘碾过枯叶及泥土路,细微的声响传来,湖边负手而立的公子转过了身。
他长身玉立,英俊的脸上浮现粲然的笑意。
不待马车停稳,他便快步迎了过来,车帘掀起,露出宝意那双乌黑狡黠的眼眸,两人相视一笑,旋即展臂抱住了对方。
容承将她抱下马车,车夫等人识相的远远避开了,两人牵着手走到湖边。
金乌西坠,一行白鹭袅袅从湖面飞起。
宝意看着碧波荡漾的水面,眸光转向容承,长舒一口气:“这下好了,甄宝意已然病故,活着的便是我贾宝意了。”
容承黑眸凝望着她:“为了我,你这样值得吗?”
宝意忍不住笑弯了眼,道:“你不会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与你在一起吧?”
见他面露愕然,她昂然道:“你呢,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若没有你,可能也会有其他人。”
言外之意便是,你无需自视甚高,你在我心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容承怔了怔:“那你主要是不想与那人成亲?”
宝意点了点头,“不然呢?”
情情爱爱的,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她想要的一直都是自由,既能重活一世,她自然不想再重蹈覆辙。
将一颗真心全然付出,将终身寄希望一个男子,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冒险。
她已然吃过一次亏,自然不会再那么傻呵呵地一头栽进去。
哪怕这个人是容承。
容承声音发涩:“所以……我只是你眼下相对较好的一个选择?”
“你不高兴啦?”宝意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脸,发觉手感有些僵硬,正欲仔细瞧瞧时,却被他一把拥在怀里。
“嗯?”
“没有。”他下巴抵在她颈窝,嗓音微微发闷,“我应该觉得庆幸对不对?”
“庆幸你,选择了我而不是唐亭安。”
宝意眸中闪过一抹心虚,佯作镇定:“那当然啦,承哥哥你对我这么好,我当然会选择你啊。”
才怪咧。
若唐亭安不在朝堂,亦没有母亲牵制,她会选择谁还当真不一定……
但已然踏出这一步,宝意便不会反悔,她如抚摸一只大狗子一般,温柔摸了摸容承的后颈,安抚道:“乖啊,你瞧我都跟你跑出来了,其他男子自然都不重要了对不对?”
容承半晌没有做声,宝意心中忐忑不定,用蛮力抬起他的脸,却见他眼眶微红,漂亮的凤眸中氤氲着一层雾气,竟然、竟然哭了……
她当即心中一慌,“你怎么啦?”
容承一言不发,红着眼捧住她的脸吻了下来。
微风拂面,鼻息间除了清浅的花香之外,便是他身上隐隐的冷香。
他似是有些动怒,唇舌比往常用力许多,像是要将她吞噬一般,宝意心尖颤了一下,紧紧抱住了他。
心下却悄悄叹息一声,无论男女,一旦在感情中太过主动,便可能要吃许多苦头。
人有时候就是犯贱,太轻易得到的往往不会珍惜,反而将死乞白赖强求而来的捧在心尖上。
这很愚蠢,宝意心想,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两人在湖边亲昵许久,见天色渐黑,便上了马车去了一处客栈落脚。
金蝉脱壳的假死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以至于当宝意躺在客栈的床上时,仍有些不敢置信——从今往后,自己就与谢九容没有半分瓜葛了?
从棺椁中被人救出时,表姐将她假死之后所发生的一切说与她听,宝意微微诧异,谢九容在得知自己突然暴毙时,反应似乎不是很大?
那也就是说,他对她其实并没那么上心咯。
沈洛卿摇头道:“我看未必,你是没瞧见昨日皇上的脸色,青白一片,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阎罗一般,啧啧,那阴沉沉的模样,像是随时都要提刀杀人。”
宝意冷嗤一声:“装的吧,他与我都没怎么见面,哪来那么深的情分?”
他怎样惺惺作态都与她无关,两人此生都不会再有半分牵连。想到这儿,宝意便心情大悦,忍不住轻哼起小曲儿来。
一时半会儿没有睡意,她便伏在床上翻看闲书。
忽地有人敲门,她随口应了,门被人推开,容承抱着铺盖枕头走了进来。
宝意一脸茫然:“你……有事吗?”
容承只穿着雪白中衣,平日束着的黑发散开垂在肩后,一双漆黑眼眸满是犹豫,“我那间房特别吵,今晚我可以在你这里打地铺吗?”
“为什么吵?店家怎么说?”
容承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店家说,那房里住了一对新婚小夫妻,新婚燕尔就难免情不自禁热烈了一些……”
宝意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吵”是指什么,倏地脸颊一红,小声说:“那你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
时值五月下旬,陵城天气已有些炎热,在地上打地铺也不会感觉凉,容承铺好被褥,安静地躺了下来。
两手交握于胸前,睡姿十分乖巧。
灯烛跳跃,宝意支着下巴侧首看他,火光映在他俊美的脸上,他似是刚沐浴过,一缕乌发紧贴着修长的脖颈,愈发显得他肌肤白皙。
一个武功不赖的男子,掌心亦颇为粗糙,怎么偏偏皮肤会这么白?
她忍不住问:“你是晒不黑吗?”
容承怔了一下:“可能是吧。”
“小时候跟着师父学武,东奔西走去了许多地方,肤色好像是没有变过。”
宝意轻叹一声:“这还真是不太公平。”
“嗯?”
“你过来。”
容承心口急跳了两下:“什么?”
宝意望着他,杏眸乌黑,“我让你过来。”
嗓音清脆娇嫩,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容承起身,甫一靠近床边,衣领便被她倏地握住拉低,他瞳孔一震,之后便见宝意面不改色地褪去了他的上衣。
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还伸出手指戳了戳,点评道:“确实很白。”
“也很粉。”
“……”
容承面色微微发烫,一时间竟有些局促,正要拉上衣服,她却将自己推转过来。
一只温软滑腻的手触上了他脊背的鞭痕,动作十分轻柔,容承却不禁身子一颤。
如羽毛一般的轻抚,却如一道惊雷重重击中他的内心。
“还疼么?”
少女温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指尖轻拂,引得他浑身血液奔涌,容承薄唇紧抿,一开口嗓音微沙:“不疼了。”
“骗人。”
倏地一阵温热气息靠近,容承没忍住闷哼一声,就听见少女狡黠的笑:“看吧,若是当真没事了,怎么我只轻轻吹一下,你就这么大反应?”
容承狼狈地扯过衣衫笼好,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回到地上背对着她躺下。
宝意眉眼弯弯,探过头看他:“喂,你生气啦?”
容承叹了口气:“没有。”
“那你干嘛不理我?”
“……”
要他怎么理?
容承转过身来,望着她略显无奈:“意儿,这里没有碧潭让我可以随时泡冷水澡。”
宝意点了点头:“我知道啊,谁说让你去泡了?”
容承微微愣住:“什么?”
宝意唇角翘起:“我们,不也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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