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的天气总是这样,如不是烈日高悬,那上天便会撑起一把巨大的伞,照的整个人间都如同阴曹地府。
他改换不了这无边的阴暗天日。
“你跟咱家走?”陈菩吐了口气,垂目上下打量了眼李笑笑那张如狐狸相的小脸,淡漠的开口:“可咱家想的是定国公沈家,不留活口。”
陈菩一字一顿,郎沉的声音犹如死亡宣告。
“你你们此来是为我回顺天。”重重栽倒在地上的遍体疼痛方才还不甚明显,此时却接踵而至,李笑笑吸了口气,袖中的金簪乍露了锐尖,直直的滴在了喉头正中处。
陈菩是要定国公府消失,可李笑笑不许。
“如果我死了,你们也不好与楚皇后交差吧?”簪尖刺破了她颈中间柔嫩的肌理,寸寸深入,不带丝毫犹疑,血滴子顺着纤细的簪身下坠,坠进少女淡黄色的衣襟交领里。
禁庭之内,尚有一个适龄未曾出降的四公主,名唤李宝儿。
李宝儿算是李笑笑的四姐姐,楚皇后的掌上明珠,也是父皇的心头至宝。
她不如她,可是如果她死了,鞑靼闹起来,其他姐妹该出降的出降,该笼络臣子的笼络臣子,哪里去找一位如她一样毫无价值的公主呢?
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唯有以死相逼,拿命去赌。
“公主”
“这是在威胁咱家么?”看着脚下发髻蓬乱,神色却如丛原野狐一样凶滑的小公主,陈菩邪肆的舔了舔槽牙,阴翳凤眼里闪过些许异色。
纵观顺天,那些朝堂上的臣子,哪一个不是唾他恨他,可见他,又无一个不该恭敬谄媚。
从来就没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就连楚皇后都不敢,陈菩尚有些不适应,不觉思索起一个问题。
杀一个公主,偷天换日,同上交差,对于他来说太容易了。
可簪尖刺入了脖颈,这样直刺要害的伤,常人都要避之不及,遑论一向病弱的小公主,这样的勇莽很难得,却也让人心颤。
李笑笑已经白了脸,握着簪尖的手微微颤抖着:“威胁你,不成么?”
“成。”看着少女领口沾染上的鲜血,陈菩恶趣的嗤了下,微微俯身,大掌裹住小公主攥着金簪的两只冰冷的小手,稍稍用力,便将金簪带着血拔出,从李笑笑手里夺走:“公主想做什么都成,咱家管不着。”
簪头上金坠玉饰的珠宝有尖锐刻薄的部分,陈菩夺簪太过迅速,李笑笑手心被磨得生疼,双手失去了支柱再次扑倒了地上,锦衣卫们入凝晖堂带来的尘灰飞扬而起,被她吸入口鼻,她来不及去顾忌颈上的疼痛,便伏在地上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脖颈的伤口因为她的用力渗出更多血液,陈菩瞧着那可怜巴巴的小公主,以剑杵地,屈起一只膝盖半跪在了地上,提着李笑笑的后颈衣领,将她从地上拖拽了起来,看着她颈间不住渗血的口子。
这样的咳喘并没让李笑笑的脸变得通红,反倒是一片惨白如雪的憔悴模样,像个将死的雪女一般。
“真是娇,嗯?”西子捧心般的人儿,恐怕在他手底下撑不过半刻,若是轻易欺负死了,很没意思。
于是,关于定国公府,关于生与死,去与留,陈菩心中忽的有了一丝动摇。
“孙孝,人拿了。”陈菩思忖了片刻,松开李笑笑,起身抚平褶皱的衣摆,看向了孙孝。
人都自投罗网了,他没白等,不算空手而归。
孙孝闻言,将矗立在凝晖堂地里面的刀拔出,藏回刀鞘,粗鲁的拽起地上小公主的后脖领,将人擒走。
小公主浑身都软软的,被孙孝一把提起,牵扯的一身皮肉都发疼,她两道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用尽了力气出口:“你答应我了,放了祖母”
“噢。”陈菩鬼使神差的应了声,然而这之后,他眯了眯眸,忽的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是甚么时候应的?怎么就应了
看着被孙孝提走的那个身影,陈菩哑然失笑。
“你,莫要欺负这个孩子。”沈老夫人惊于李笑笑的举动,愣了好半晌,看着李笑笑无恙被带离,注视着留在地上的血迹,声音哽咽起来。
养在膝下十四年的小孙女素来乖巧可爱,可却是个有主张的性子,她反复叮嘱了吉福带她走,便已经为她做好了一切准备。
方才陈菩在凝晖堂里,沈老夫人顿觉死期将至,却也无一分畏惧,却未料想,李笑笑比自己更加无畏。
他们将一切捧至她跟前,只希望李笑笑能如沈皇后期望的一般,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长大。
可十四年来,这个孩子如同名字里的笑字一样,却始终没能做到无忧无虑。
她是自己做了决定的,没有人能阻止,就如同数年前握着她的手,绝望死在产床上的小女儿一样固执。
“老东西,哪只眼就看到是咱家欺负人了?”陈菩闻声回头,看着面色忧愁的老妇,挥手命人严加防守,而后迈出了凝晖堂。
好没意思的沈家人,一个两个的都这样令人憎恶,分明他们是狼窝,他才是羊,陈菩还觉得他才是被欺负了的那个呢。
“师傅,沈老夫人要”杀么…
外头候着的小内宦元宝迎上了陈菩,连忙问道。
“人老了经不起折腾,好生伺候。”陈菩脚步一只,手中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串鲜结的白菩提一百零八子。
祖母在凝晖堂,舅舅与舅母他们尚不知在何处,但舅母有舅舅保护,祖母却没有。
李笑笑觉出自己离凝晖堂越来越远,心中也愈发难安,从孙孝手中沙哑的开口:“放开我。”
这样软糯的声音对于孙孝来说没有丝毫威慑力,他垂眼看了看被托拉出来的李笑笑,双脚赤着,另一只绣鞋不知被丢在了何处,那一身寝衣也被尘土沾成了土色,狼狈的不像样子。
孙孝蹙了蹙眉,连忙收回目光,好歹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取下,披在了李笑笑的身上,算是给她这位小公主一点体面。
“公主最好老实一点,厂公可不是会怜香惜玉的性子。”做完这些,孙孝望了眼从凝晖堂里大步踏出,手中捻着一串白菩提子往定国公府前院去的陈菩,幽幽道。
一串雪一样鲜结的一百零八子菩提,不知沾了万万人的腥血方能有今日,与恶鬼如影随形。
那本是佛家清心修行的圣物,可在陈菩手上,仅仅是一个杀人取命的物件。
起初,世人觉得少年掌印信佛。
后来,世人都对厂公手中那串菩提子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恐惧。
东厂陈菩,杀戮与佛性,尘世之间,也只有他能融这两种极其相悖的性质在身上。
但陈菩是不信佛的,他只是更甚苦苦求着一个作恶人的轮回。
一个恶人,等作恶人的轮回,那作恶人该是何等的穷凶极恶?
孙孝想不通,可在此行之前,陈菩却坦然的告诉他说:要解脱了。
他虽不明白到底何意,看看这朝夕便化为战场的定国公府,却也明了了。
陈菩要杀的人,从来不会留,定国公府,是要没了,即便李笑笑以死相逼,也不可能扭转。
“但我想回去。”李笑笑并没拒绝孙孝披在她身上的披风,反倒伸手扯紧了那件披风,回想起那人一口一个厂公,不由得发问:“他是陈菩么?”
“是,东厂的督公大人。”孙孝瞥了眼李笑笑,并没理会前话,见她整理好衣服,伸手又把人拽了过来,托着继续走。
定国公府的人都很疼爱她,可到底只是将她当做一个不知事的孩童。
李笑笑都清楚,她若是再此与孙孝闹起来,只会让祖母跟着忧心,因此,在听到孙孝冷硬的话语时,李笑笑便老实了下来:“东南角的景园,劳烦大人将我送回去吧。”
陈菩
孙孝是听命他的,所以她求孙孝,不如求那人
等一个机会比无端闹起来要好,她从来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伤神开心皆有缘法。
若是旁的姑娘,定然要在他手上哭闹耍横,偏偏李笑笑,问了两句以后就再也没说话,孙孝纳闷,但想着自己的差事也因此变得轻松,将人关回了景园的静心堂便要离开。
李笑笑被孙孝扔进了静心堂,在孙孝要关门的那一刻,倏的冲了过来,伸手挡住了门:“大人是否是听命于父皇的?”
小公主那节玉臂瘦弱又娇嫩,孙孝反应过来时,门缝隙早将她的手臂夹出了一道紫红,孙孝有些无奈,将李笑笑的手臂推了回去:“公主不要耍花腔。”
“我是大宋的嫡公主,是天子的女儿”李笑笑并没有想用手臂去挡门,可她看不到,没头绪的就将手伸了过去,手臂被夹的一阵热疼,李笑笑深吸了口气,仰头对着孙孝声音的来源:“天子的女儿问你是否听命于天子,你难道不该恭敬回答?”
“哟”孙孝也没想到这么个瘦弱的小东西有这么大的骨气,有些想欺负李笑笑,但想到眼前这位虽然不受待见,却也真是名副其实的金贵主儿,只好忍了下来,一双手抱拳朝着奉天的方向拜了拜:“我等自然是效命于天子。”
“但不效命于天子的女儿。”
“让我见方才那个人,那个持刀的人,你口中的督公,不然我死在这里。”
“公主莫把死字挂嘴边了,厂公不喜欢这个字儿,诸事已定,厂公亦不会见你。”年幼的小公主缠人至极,孙孝有些厌烦,但对着这样一个人儿,到底是耐下了性子,伸手将她推进了静心堂里,瞧了瞧门缝没有一只手臂,方才将静心堂的门锁上。
定国公府注定要没了,孙孝知道陈菩那个人,何苦让一个小公主伤心呢。
可蒲柳一般轻弱的人,到底是让人有些心软。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们立守在静心堂外恍若无人,于是这里只有万籁俱寂的冷清,吉福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李笑笑身形不稳的坐到了地上,尾椎磕的生疼。
颈上的上也疼,尾巴根也疼,孙孝厚重的披风压在她肩上,李笑笑甚至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
她身子打的僵直,坐在冰冷的静心堂中。
没有人,她看不到,顺天的生身父皇厌她至极,唯有舅舅与祖母,他们都不希望她有任何闪失。
他们拼了命也要护着她,而失去了庇护的她,只能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无人理睬,便是她死在这里恐怕都不会有人知道的。
什么也做不了,她并不喜欢这样。
李笑笑逢生第一次有了一种鼻酸的感觉,可她并没允许自己落泪,窗外清冷的月光映照在她苍白病态的脸上,她记得这是月光,仰头感受着那清辉的温柔抚慰,吃力的勾起一抹笑。
舅舅说:阿娘希望她开心的活下去。
天子不愿予她姓名,因此她便唤作李笑笑,一唤寥寥十几年,她早将阿娘的话记在了心间。
定国公沈延,曾为定安元帅,在宋建朝初期也曾享誉盛名。
然而目下的今日,沈延留下的儿子却是个中庸懦弱的人,幸而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能在主定国公府的沈威,中庸却并不无能。前院的锦衣卫对付沈威略显吃力,亏得有陈菩,夺了沈威的刀剑才让锦衣卫们有机会捆了沈威。
不留活口,这是陈菩要做的事,然而看着被人捆起来的沈威,陈菩却忽的想起今早轻易动摇了自己这个想法的那位小公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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