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翊跌倒之时,又是一阵樱花纷飞如雨。
那边的谢是本就因刚刚二人的先后跌倒而“哇”一声,如今更因着慕初黎主动将人推倒再次“哇”一声,“哇”声还越发大了些。
然而在被慕初黎瞥过一眼之时,果断脖子一缩,抬手一捂眼睛,撒腿便跑。
还不忘顺手拉过炽匀。
闲杂人等离开,慕初黎的目光重新落回谢沉翊。
带着审视。
谢沉翊跌落于一片樱花之下,长眸斜掠,眉梢挑起,飞起弧度如鸿惊,因着慕初黎毫无前兆地将他推倒,少年先是诧异,而后瞧着在他身侧蹲下的慕初黎,弯着眼眸询问:“怎么了?”
见慕初黎不答,他也不起身,执过她的手:“唔,若是初黎实在觉着成婚着实太晚了,好歹也要等着聘礼送到琅都王府,征得父母之言……”
慕初黎完全不理会他的调笑,眼睛不眨地注视着他,神色凝重。
她突然想到一点。
不论是谢沉翊被她拉了个趔趄,还是被她直接推倒,都不正常。
即使这人身负夭骨,但怎样也是一个习武之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柔弱到如此地步。
她直接捋开谢沉翊袖子,把了上去。
触手可感的经脉羸弱。
明明鬼玩意儿给他带来的伤害都治好了才对!
于是在谢沉翊掺着树干准备起身之时,慕初黎二话不说双手一伸,按上少年双肩,将人再次一把按靠在树上。
一个标准“树咚”。
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抽气声。
慕初黎置若罔闻,只是盯着眼前之人问:“说,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为什么虚弱到一推就倒。
谢沉翊被她压制住,不挣也不拒,自下而上凝视着她,片刻后长睫微垂,柔弱一笑:“因为我想被你保护。”
慕初黎:“……”
她怒极反笑:“就你如今的这副模样,更容易被我糟蹋。”
身后的抽气声更大了,似乎还带着些迫不及待。
瞧着慕初黎难得带了怒意的脸色,谢沉翊缓声开口:“我渴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
谢沉翊的目光越过慕初黎的肩头,看向她身后的樱花树:“谢是。”
慕初黎面无表情:“他好容易把炽匀撵走,自己躲在树上等着看你被我糟蹋,怕是你要上树亲自去请,他才会下来。”
谢是:“……”
身后的樱花树不情不愿地窸窸窣窣响了几声,谢是跃下。
谢是摸了摸鼻子,挂着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探手往腰上的乾坤袋里一抄,抄出一套琉璃小茶壶。
谢是拿着青色的茶壶,倒出一杯,给了谢沉翊。而后自知身为“电灯泡”招人嫌的现状,于是在自家主子“慈爱”的目光下,十分自觉地借口“折腾了半宿想来主子和慕小姐都累了我去寻些吃的”,一溜烟儿而去。
慕初黎的目光落上谢沉翊的那盏茶。
这茶应该是带着药性,所以从谢沉翊此次重病醒来后,就一直饮用。那晚在屋顶时,她把茶当成酒,闹出乌龙的就是这茶。
而且,这茶……好香。
谢沉翊垂眸望着杯中茶水:“此茶,唤做回春。”
回春,回春,看起来名字出倒是含义直接,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又隐约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下一瞬,脑中灵光一闪,慕初黎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茶,是她写过的。
这茶看着名字寓意不错,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然而这回春茶,在《繁华梦》中完完全全就是一味剧毒之物。
《繁华梦》中提到这茶,还是出现在后宫之中的陷害与邀宠。后宫里勾心斗角,少不得下毒,她那会儿觉得鹤顶红、鸩酒一类着实都用臭了,便起了一个“回春”。
生于瘴毒之地,却整株馥郁清香,然而寻常人若是吞上一片叶子咬下一瓣花朵,不出几刻钟便会一命呜呼。
这回春因为生在瘴地,毒物遍布,采摘者九死一生,导致几乎无人知晓此茶。当初女配陷害原女主时,若非原女主会医,八成就被直接陷害而死了。
这人为何会饮用一味毒药?!
谢沉翊:“我的身体之所以羸弱至此,是钩鸩与回春茶药性相冲之故。”
钩鸩便是当初谢沉翊昏迷不醒九死一生时,谢是特意离去取回的药丸。
谢沉翊:“钩鸩药效霸烈,入体无法祛除,只能以回春中和。”
慕初黎怔了一怔:“钩鸩药效霸烈?……只是便算霸烈,又为何要用回春此种剧毒之祛除钩鸩药效?难不成钩鸩也是……”
毒药。
她顿了一顿。
当初谢是把药取来后,说是叫做钩鸩,她就觉得这药怎像是“钩吻”和“鸩毒”两味毒药结合而成的名字,但是当初着急救人,来不及多想。
原来那“钩鸩”,当真是毒药。
如今想来,当初因夭骨之故,谢沉翊被其不断吞噬着生命力,浑身冰冷,危在旦夕,险些就一睡不醒了……而钩鸩的作用,想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毒强硬激出机体的生命力,逼着他醒过来。
所以在当初催化药效时,那直冲头皮的入骨锥痛,其实是因钩鸩的毒性在起作用。
而如今机体的活力被重新激起后,钩鸩的毒素就应被化消,于是用了回春,以回春之毒攻钩鸩之毒。
……二者药性相争,再掺杂着一个夭骨,怪不得这人从苏醒之后,身子一直差得厉害。
慕初黎抬脸。
若非实在拿夭骨没辙,怎样也不会以毒攻毒。若非在鬼玩意儿那里受了伤,怎样也不会被夭骨反噬的如此剧烈。
黄昏将尽,屋外早是星斗隐约,这几日谢沉翊一直在调养身子,此刻雪白的中衣上半披着霜色长袍,瞧起来温和而无害。
慕初黎:“我有一个朋友,她有一些……”
她斟酌了一下用语,才接着道。
“不太幸运吧?”
“两岁那年,父母同她一起外出,不小心出了意外,父母双双殒命,只留下她自己,成了孤儿。家里虽然有叔伯一类的亲戚,也愿意抚养她,但从根源上来说,都是为了争夺她的遗产……”
身亡父母的高额意外事故保险赔偿。
“十岁以前,她寄人篱下,活得十分……难捱。好在十岁那年,她遇见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便是她的舍友,齐阑。
“朋友悉心照料她,在她被欺负时给她打抱不平,在她灰心沮丧时为她加油打气。”
也不知道那日她落水之后,齐阑那边会怎么样。
“再后来啊,她遇到了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但是那个人有圆满的家庭,有疼爱自己的家人,有她没有的一切……”
“她很羡慕,也曾因此伤心过,但后来她想开了。”
“毕竟嘛,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她虽然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也有关心自己的朋友,算不得孑然。”
“何况,既然本身已经陷入这种境地,便算怨天尤人也是无益,反而是给自己多添烦忧,还不如看开点……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嘛不是。”
她啊,某种意义上和谢沉翊算作同一类人,一个无父无母,一个等同于无父无母。
希望她引出的这个话题,可以安慰到谢沉翊,以免他有朝一日知晓自己的身份后,黯然伤神。
谢沉翊理没理解她的意思慕初黎不知道,但是在凝视了她片刻后,十分主动地含笑开口:“我也有一个朋友,颇巧,他也身负夭骨……”
慕初黎:“……”
这人是故意的。
“那个朋友虽然身负夭骨,但在幼时,身子并不像如今这么差,反而较于同龄人来说,极有天赋,不论学文或是学武,都是极快。彼时的他甚至还曾为此欣喜过,想着有朝一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景象。”
“直到四岁那年,偶然跌了一跤,极轻的一跤,他却是久久卧榻,甚至两个月都未见好转。”
“便是在那时,走投无路下,家中寻到高人,为他诊脉,才知他躯体所附,乃是夭骨。”
话到此处,少年笑了一笑,琉璃晶透眼眸恍若可见水波潋滟。
他明明没有饮酒,声音却是极轻极缓,带着几分醉意。
“初时知晓这一切,他也曾黯然神伤过,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渐而也看开了。知晓自己终究不能在武力一途上有所建树,于是去学了阵法……”
“后来,他还因钩鸩的毒性辗转,下属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回春……试了一试,不仅可解钩鸩之毒,而且这茶寓意极好,于是每年深入瘴翳之地采茶,亲手挑选,晾干,烘焙。还不间断地在耳边聒噪,说是饮着这茶,兴许某一日,便可康复如初。”
他的话语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着旁人之事。
慕初黎从旁听着,久久缄默。
年少轻狂,天赋秉异,却是一日知晓身承夭骨。朝夕之际,从天堂掉入地狱,这世上怕是没有人不去自怨自艾,怕是没有人不去担惊受怕。
毕竟,莫说是学武,莫说是建功立业,这是连性命都朝不保夕了,不知晓那一日便会一朝睡去,再也苏醒不来。
慕初黎忍不住侧头看向了他。
少年神色浅淡,没有悲伤,没有失意,没有旦夕祸福的惶惑,唯有一片泠泠清光,映入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光中。
慕初黎心底却是一刺。
“谢沉翊。”她深深望入他的清冽的眼眸,一字一字,认真叮嘱,“不论前路多难,有人陪你,一直有人陪你。”
她由衷道,“你有真真切切关心你的谢是谢非,有……”
“有啦有啦!哈哈哈真有好吃的哈哈哈!!”
慕初黎:“……”
树林深处,谢是连蹦带跳蹿了出来,这憨憨欢天喜地捧着一捧白花花的虫子冲到慕初黎面前,邀功似的吵吵,“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炸起来那叫一个香酥可口,慕小姐敢吃吗,敢吃吗!”
慕初黎面无表情望着他手心还在不断蠕动着的一把斗米虫,唇角扯了扯,而后骤然暴起,给了这货结结实实一个脑瓜崩!
谢是:“嗷!”
慕初黎:“我不仅敢吃!我还敢揍你!”
……
良久之后,等谢是揉着脑袋串着一串斗米虫静悄悄地在一旁烤,慕初黎坐在一旁,看着虫油滴入火焰,将火舌浇得更旺盛了些。
“初黎。”
慕初黎问声转脸。
少年坐在她的身旁。眼瞳漆黑而辉明,恍若洪荒亘古的暗沉夜幕上,漫天流星灿然划过……而这些流星,如今都坠落到了她的身上。
月影横斜,身侧盛开一枝迎春花,幽蕴出淡香,弥久不散。
良久后,他轻声道。
“有你陪我,我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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