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已经很少回忆八岁前的事了,五岁前几乎不见天日,套了一件大人实在穿不了的短褂子,空荡荡挂在身上。大部分时候,她光着腿窝在炕上不动,盖着一条又硬又薄的破棉被,小部分时间,就光着腿下地摇摇晃晃地走走。
因为家里穷得没法多做一条裤子,也因为不动可以少吃些。
后来有弟弟了,铃铛初初知道的时候,高兴又难过,高兴这昏暗的小房间里将会多一个伴,又难过弟弟也要和她一样,但是和她一样有什么不好呢,她又讲不出,说不清。
这般浑浑噩噩的,弟弟出生了,铃铛高兴了,娘骂骂咧咧着给了她一条旧裤子改的小裤子,她终于得以跨出那间屋子。
铃铛带了弟弟三年,无数个日夜,她小心陪着、抱着、背着、牵着,顺带挖野菜、喂鸡、打扫、洗衣、做饭,那双手满是新旧叠加的伤痕,最后化成一层层的茧子,然后就不疼了。
铃铛觉得她过得挺好的,她已经懂得了女孩的无用和卑贱,男孩的光宗和耀祖。隔壁奶奶家就从不见女孩,听说一出生就送上了山,山神会保佑她来世做个男孩。
铃铛觉得她已经很幸运,哪怕卑贱无用,可是她没有被送上山,山神不一定保佑她,但是野猪和饿狼一定会吃了她,隔壁又隔壁的伯伯父子俩就被先后咬死了,明明都是男儿,山神还不是没有保佑他们。
八岁那年,一场干旱降临,土地上颗粒无收,大家哭都不敢掉眼泪,只是干嚎,嗓子快像那地一般裂开,才收了声,整个村子无声无息。
铃铛从喝野菜清汤到吃和了草的黑团子到一天一口水,眼看着她的家从穷到更穷,后来已是穷到要喝血。
出发逃荒的前一天,一个生面孔来了村里,拉走了隔壁又隔壁,伯伯父子俩各自的寡妻,那一对可怜的婆媳,抓着小孙孙的手不放,隔房的几家叔伯兄弟劝着拉着,说是换了粮,这唯一的独苗才能活,那对婆媳就松手了,哭着又顺从着跟着那生面孔走了。
那也不过是半袋有些发霉的陈粗粮,大家看着打开的袋口子,眼睛都红了,那可是半袋才一点点霉的粮食啊。
铃铛牵着弟弟,感觉到了爹娘看她的目光,她不敢动,只是手不自觉的用了力,弟弟喊疼,她赶紧松了松手,悄悄吐了口气,爹娘的目光转向了弟弟,再没看她了。
逃难当天,村长数着人头,一家家的上前说话,接着长长的队伍就出发了,队伍里,没有了那独苗苗。
铃铛喜欢她的弟弟,又可爱又可以保护姐姐,她下着决心一定要照顾好弟弟,然后看着他长大。
千山万水天灾人祸,想象不到的都见识了经历了,一路数不清的艰辛苦难,铃铛用细瘦的胳膊腿,围绕着弟弟,再加百文的运气,她硬是活着挺了过来,和家人一个不少到了有水米的江南。
城门口难民很多,密密麻麻嗡嗡坐在一起,就像那发霉的白毛黑点,一团团一丛丛长在城门口,原有的绿都被破坏了。
进不去城,也不敢离开,绝望又带着希望,铃铛那不为人知的好眼力,远远就能看到守城的官,从面带不忍到目无波动,到最后那一天,他带着队伍开始驱赶难民们。
像蚂蚁被拨弄般,人群仓皇失措,根本不敢回头跟天一般的官老爷斗一场,跌跌撞撞被赶至几里地外,离了官道,爬了座山坡,翻下去竟是一片沼泽地,水是有了,人却不敢待,只能回去山坡上聚集着。
这江南的山坡不算矮,与家乡的高山却完全比不得,满眼都是绿色,却独独找不到多少野物,但大部分人还是庆幸,蚂蚁觅食般到处爬,所过之处坑坑洼洼。
弟弟已经虚弱已久,哪怕他已经是四人中吃得最好的,可惜年幼是道硬伤,怎么才能跨过去呢?爹娘已经急到恨不得割肉煮食,待准备行动那天,撸起破烂袖子,那胳膊上是一条条路上喂了血的伤疤。
爹娘对弟弟之爱,如一汪闪着光的神仙水,泡着这对苍老无能的男女,使他们感受不到肉/体凡胎的痛苦,他们找了离人群稍远的地方,背过身去比划时,嘴里还哄着弟弟很快就有好吃的了。
铃铛眼里蓄满了眼泪,因为喝过水,泪珠饱满不断划过脸颊,她无声无息,只是抱着弟弟害怕地哭着,她对这世道的种种不理解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为什么?为什么?
后面人群开始躁动,爹娘急急转身,藏起菜刀,害怕是自己惊动了这一山眼冒绿光的人,有些事不能有第一次,不得不有了之后,就不得不被有第二次。
人群离他们远了,跑着摔着爬着挤下山坡,那官道边上正有人过来,嘴里不断喊啊。
“丽城贵人施粥,丽城贵人施粥!”
铃铛尚未起身,爹娘已是夺过弟弟,用最快的速度往前冲去,铃铛跟着跑,接着挤,最后又被施粥处围着的一帮壮丁推搡着,排进了勉强算是整齐的队伍。
粥啊,哪怕米粒不多,也是铃铛有生以来吃过最好的食物,她小心捧着随身带着的破碗,装着那碗香得不得了的粥,左右躲闪着蹲到了路边。
铃铛完全没有想起爹娘和弟弟,她用了所有的精神专注着小口地喝完了粥,四周的嘈杂声回笼,她听见爹娘的呼唤。
一声又一声的大丫,好多个大丫转头看去,爹娘又改唤岭头村叶大丫,铃铛已经站起身奔过去。
爹娘正抱紧了弟弟,两人都红着一张脸,红到从那黑色的皮里透出来,都快将满脸褶皱撑平,到底是因为激动还是羞愧,铃铛不能知晓,她扫过爹娘身边牵着马车的中年人,看着没有顶的车厢上一窝的孩子,感觉到了什么。
爹娘推着她到了中年男人跟前,接过了一个黑色粗布做的荷包,打开来一文一文数着,数到了一百,爹娘小心将荷包收好,哄着铃铛说:“爹娘给你找了好去处,好孩子,你乖乖跟去,以后有的是粥喝。”
铃铛拽住弟弟不放,难得开口一直说的是不要,我不要。
弟弟不懂,又本能地喊了疼,他伤了元气,一碗粥不能愈合,很是懵懂,像是回到了刚刚咿呀学语的时候,他根本不能保护姐姐,他连姐姐的意义也许都还不懂呢。
爹娘抓开了铃铛的手,哭得比她都厉害,继续哄着:“丫啊,爹娘已认得他了,你只管放心跟了这伯伯去,爹娘找到村子安定下来,就去看你,一定来看你。”
铃铛被拉上车厢,挤到一群孩子之间,盯着爹娘背过去的身影,扭着细脖子,大大的脑袋上,大大的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以她那么好的眼力,都看不到了。
视线里只剩下土路、绿草、蓝天,还有那日光,越来越灼目,刺得人眼睛生疼,只好闭起眼睛,不看了。
为什么?为什么?
铃铛很呆,尽管手脚利索,干活也勤快,但是面部表情太少,人不灵动,一双黑眼珠子总爱直直盯着人看,轻易也不开口讲话,叫人看着不痛快,偏偏胃口还大得惊人,都是饿鬼,她就是最厉害的那个,糙米饭一顿造掉一盆,像是要把八年来饿的份量全吃回来。
只说同批的其他丫头,可怜表忠也罢,拙劣奉承也罢,都陆续被看着不错的人家领走,偏是铃铛,差些砸在了人牙子手上。
人牙子陈财不是坏人也不算好人,买卖人是门官府里领了准办的正常行业,与拐子天地之别,这一句陈财对外常挂嘴上,为的是请卖主放心,也想挣个口碑,多卖几个,所以卖不掉让他白养着,是不能够的。
某一天铃铛和后面刚来的一批小孩排成了一队,再一次被挑挑拣拣一番又剩下了,吃饭时,已经被换成喝稀粥的铃铛,难得放弃先狼吞虎咽一顿,而是问了陈财:“你会把我卖到楼子里吗?”
铃铛一路上见了不少事,同屋已被买走的婶子也说过去楼子里是最惨的,铃铛理所当然认为没用的人才会去最坏的地方,她在惶恐中做着心理准备,又想再求求陈财:“大老爷,我给你当丫头,我什么活都做得。”
她又看看眼下那盆稀粥,咽咽口水:“我以后一天喝一小碗就行,不,米汤水就够了。”
便是求人的话,也说得一板一眼没多少起伏,不软和,不可怜。
陈财叹口气,只说铃铛就算想去楼子也是不够格的,他也不缺丫头,然后就出去了,大概是可怜人见得多了,所以没有太大感触,也没和铃铛解释楼子的真实含义。
第二日,就有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过来,专注打量了铃铛一通,就领走了她。
原是陈财上了邻居婆子家,婆子带他去了老姐妹那,老姐妹又找了在知府大人府上做了奶娘,丧了男人幼女干脆彻底卖身的寡侄媳。
话递过去,很快就有了回音,府里刚好缺个粗使丫头,也不用专门请常合作的官营牙行送人来了,只要少言能干,身家清白,那奶娘得了恩典可以做主买个进来,就放在府里大少爷院中干干粗活。
官老爷的家啊,大米面粉一定堆满了整个灶房吧。铃铛内心感恩着陈财和这妇人,嘴上却没法说出来。
就这样,铃铛从后院偏门进了府衙后头那座不知有几进的深深宅院,她跪在偏门边仆人房的院子里,一男一女管事,只看了一眼,严肃训示敲打了几句,便剩造册,之后才能被带进外院青竹院里安置,到时又另有姐姐教规矩。
她其实没有名,那奶娘听她回话后,笑说着定下了。
“别的了了,一把声音倒是不错,以后你就叫铃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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