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淳国至灵犀界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疾驰。
“濯枝神使,是春神座下持玺神使,每当人间有什么地方的春天结束了,就带着碧鸦玺去当地的春神祠堂敲个结春印。他们随身携带有《稚春全图》,上面标注了各地春天结束的日期,敲结春印就要按照上面的日子来才行。哦对了,濯枝神使不能看见春天的景象,他们拥有的只有夏,秋,冬三个季节,冬季最长。”
陈洗砚开口道。
魏勉迟疑道:“敲结春印……那么和阰罗海国的九幽魔罗有什么关系?我以为九幽都是老人编出来哄小孩子的,据说他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十分恐怖。”
陈洗砚微笑道:“我猜,这濯枝神使就是个跑腿的,我是淳国万金油,他们不就是虹映天万金油吗?”
陈洗砚笑道:“这还不是最夸张的,青莲是镇国之宝,国主如此抠门小气,如何竟拿出这许多来白白给了人家。总之,我心里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说着他便摆弄一番小几上装着青莲的璇仪宝镜,道:“对了,濯枝神使是不能看见春天的景象的。他们特别害怕与春天有关的东西,如果看见春分后的人间胜景,就会五色尽失,难受的很哩。”
魏勉听他扯这些有的没的,这时终于按捺不住,道:“什么是五色?”
陈洗砚于是答道:“五色分别是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五色尽失大概是指眼睛里的世界会失去颜色。不过,也有可能是指失去五感。”
魏勉笑道:“那他们和大人好像啊,大人小时候从春分开始就害病躺在家里。说也奇怪,您这病,若是踏出房门就立刻加重,不管吃多少人参海龟这些珍贵药材都好不了。但是如若待在屋子里,将窗户遮住,病情就会一点点好起来。等到五六月份的大雨一下,把春天的最后一茬花都打落,就可以痊愈。”
陈洗砚一时哑口无言。
魏勉继续说道:“您也不能看到春天的景象啊。”
陈洗砚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小几上写着“灵犀界修士家族及其势力分布”的名单,但一闭上眼,他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小时的事情。
小时候病弱,家里人要他去寺庙里当一个记名弟子,住持送了他一串核桃念珠,念珠上的十八罗汉怒目圆睁,珠子并不圆润,时常硌得他手疼。
十二岁之前,每到春分他就发病,先是背上发满红色的疹子,再后是手臂上腐烂发白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往下掉,最严重的时候七窍都会溢出血来,家里人不得不为他准备一只含蝉——片刻也不离身的
在发病时他的世界是倾斜的,手上的佛珠串重重地硌着他的手,侍女踏的细碎的莲步、搭着热毛巾的铜盆、给药炉子扇风用的蒲扇,耳边十八罗汉的怒吼和凄厉的蝉鸣交织着、交织着。
原来扶手上并不是什么动物的眼睛,而是类似于花蕊上的一部分,他想。
他将手抬起来,对着有光的地方,中指上的青莲印有淡了一点。
“我觉得,我可能见过濯枝神使。”坐在轿子里的陈洗砚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魏勉顿了一顿,笑道:“我记起来了,七月二十四日不系舟出海的日子你突然不见了,难道竟然是去见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濯枝神使?大家都以为你被人贩子拐了去,找了半天才在一只破船上找到了你。”
陈洗砚知道他不相信,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魏勉也与陈家的一众仆人一样,不敢过分亲近这位陈三公子,因此只是在车边骑马随着,没再说话。
这么过了一会儿,陈洗砚突然道:“魏勉,你是不是带上了装我父亲耳朵和眼睛的那个盒子?父亲他晚年和修士来往得太频繁,自认为和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最后那帮人不过给他留了点石灰粉,保他被割下来的双眼双耳不腐烂罢了。他到死,竟然还相信寻仙问道之路是存在的。哼,修士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甚么《虹映天藏机曲》,甚么与四季等长的春季,全都是鬼话。”
魏勉背上冷汗直冒,心知自己触到了他的逆鳞,沉思许久还是问道:“可我们要去的温养青莲的罗浮山蔚光池,不就是在修士所居的灵犀界内吗?”
“没错。所以救那濯枝神使到不是最主要的,我倒是要感谢国主给了我须臾的自由身。淳国的香料网是陈家织的,本来所有东西都要经过我手,可是最近,这张网渐渐兜不住一些东西了。说是香料,可多少人因为这东西家破人亡,沉浸在虚无的世界中出不来”
魏勉惊道:“果然……他们已经在将东西运进来了,老国主才故去三年而已,淳国已经变得如此人尽可欺了么?”
身后那人却许久未说话,渐渐传来的是敲击扶手的声音,那充满伤痛的声音又响起来:“没错。不但春天长短不由人定,万物运行也自有天规地法来约束,不需要不人不鬼的东西来改变。即使人生如梦,我也要一直醒着。不但我要清醒,淳国也必须清醒。所以这次,我必然要跟他们新仇旧恨,一起结算。”
陈洗砚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对魏勉说实话,此行他还要迎回现任国主的叔父雁青渠。
多年前雁青渠曾经在探寻西南渊薮的路途上失踪,对外公布的消息是他已经因为探寻神的事情而遭受了厄运,但也有消息说他是被现任国主推下西南渊薮的。对于他的死,一直众说纷纭。
马车停了,出现在车前的是一片广袤的水面,水上有一座极高的牌坊,中间两字正书“灵犀”。
陈洗砚翻身下马,笑道:“一路过来,《四时歌》我都听厌了,要是真的能‘无冬无夏’只有春天秋天的话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出不了门了?”
魏勉翻身下马,抚了抚马的鬓毛,又道“我们这是到了修士的地界了?
陈洗砚点点头,他正在想着路上听到的《四时歌》。
《四时歌》是古时民间乐师团体谱乐,诗人填词的一首记事长歌,又经过后代许许多多人的删改修补,才有了今天的气势与长度。
因为歌曲流传甚广,因此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都能吟唱一二,歌词大意如下:
四季的长度要靠虹映天上的四时神官来丈量,春天长度最短而冬天最为漫长,秋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夏季长度折中。
严寒酷暑往往给人不能忍受的折磨,夏天夜里子时大量民房会无缘无故燃烧,假如在上风口那么一整座城池就会成为火海,唯有敌国军队为了探知对方虚实或者为了方便夜间行军才会行的残忍之事可比,但是火神肆虐比之敌国军队由有过之而无不及;
秋季为兕之上五国提供灵气屏障的国花落花如断头:青莲落,使淳国的水泽干旱;熏樨落,使梼眛国的树木枯槁;共工叶落,使柍郁国巩固国土的息壤消失,炳桥炎炎落,使红蜺国的双虹愈加黯淡;金圈百叶落,使铭骨国的地脉流失。落花有致幻效果且因花叶巨大容易造成精神错乱,落花时节人们只得闭门不出。(注1)
冬季庞大的冰柱将各处关隘全部堵住,千百万只寒鸦从大山深处飞来,将粮仓里的、百姓过冬用的五谷洗劫一空,大雪旺时肚中饥饿的男人往往从老人与妓|女吃起,然后是家里的女孩、女人、再是病弱的男人……
想要祛除夏天的野火,就要用龙泉水濯洗过的宝剑,将燃烧的房屋周围生长的野草砍光。
秋天人们撑着用国花经脉制成的伞才可以出门。必须由橘枝子女在上万朵花里找出其中的“王花”,才可以阻止灵气的流失,阻止花疫。
面对冬天的寒冰,就要给马蹄装上熔了陨石渣的玄铁,让士兵驱马越上冰柱,使马蹄将冰柱踏碎;对付乌鸦须将龙涎香抹在手臂粗的灯芯上,将灯芯浸入用大缸装着的灯油中,灯芯燃烧后发出的气味可使它们醉倒。
春天是很温柔的季节,无病无灾,五谷生长。
半坡梯田里的青苗,田埂间的马兰头,山坳里金黄的菜花,篱笆下横卧着的果菜悄悄偷点儿来吃别人也是不着恼的——都沉浸在春天到来的喜悦里了。
春夜酣睡,雨丝从天女手中极细的筛子中漏下来,就像少女收获了自己的爱情时欣喜的泪水,将人们满脸疲乏的落红都带走。
雨停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有雾,或许人们是落到春天的罗网中了,一切都亦虚亦实,亦真亦幻。
春天也有她自己的一番广大气象,大地脊梁上的青山连缀成片,一路摧枯拉朽燃烧着的火红的野杜鹃像冬季夏季的苦难留在人们身上的结了痂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美得触目惊心。
仲春时节要举办祭神乐舞,既是为了纪念在灾难中逝去的人们,又是为了庆祝春天的到来。
在立春这天,春神会从敛春台来到人间,亲自宣告春天的开始。
晚风中似乎还夹杂着渺茫的音乐,陈洗砚笑了笑,道:“这些修士把自己视作居住在犀牛背的白线上的人,每年都大排兵器谱,为谁居住在犀牛角上的一件小事争吵不休。所谓离虹映天最近的人,不过如此!”
魏勉知道他的性子,转开了话头,道:“入了这座牌坊,里面就是灵犀界了,大人还是应该少说一些话。”
话音刚落,只见四周潮水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大理石牌坊四周露出一块块题字的石碑,上面的字残缺不全,碑身或用紫色,或用黑色,或用青色,或用白色,形态不一。
陈魏二人立刻翻身上马,陈洗砚骑马回头嘱咐道:“将清静丹服下可以保持灵台清明,不被香料的香气所污,只服一颗的话是没有效果的。”
魏勉心神一凛,心道:我想这是刚进去,大概没什么关系就只服了一颗,他又是怎么知道了。清净丹炼制不易,我本想省下来给大人的。
他不敢再大意,忙又从口袋里拿出两颗服了。
两人驱马从牌坊中穿过后,就消失在了另一头,波纹如縠,缓缓荡漾着,牌坊旁界碑一瞬间光芒大盛,将四周照射得恍如白日。
灵犀界内,一个脑袋上用红绳扎了两条冲天辫儿的小孩拉着妈妈的手,指着远处,道:“妈,你看那里好多人啊。”
他用手指的地方是被称作灵犀界中三大修士家族之一苍旻的产业骑鲸楼,骑鲸楼三面环水,背面是一方陡峭的瀑布,主人将楼底打通,客人既可以凭栏远眺,又可以静观水底珍奇,别提风味有多妙了。
远处骑鲸楼人头攒动,撞钟的响声从高楼上传来,女人面露忧色,拽住他的手,道:“跟妈回家去,宵禁的时间要到了。”
小孩子忽然捂住自己的右手背,眼里是一片茫然,鲜血从他的指缝里往外流,一道道裂口在他的胳膊上长出来,像是被什么动物撕咬着一样。
四周暖融融的气息都消失了,寒冷刺着女人的皮肤,一群灯笼大的乌鸦围绕着小孩,其中一只双足一探,将小孩的心脏挖了出来,女人的尖叫响彻寂静的街道。
两个黑衣上绣着金纹的修士出现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人扬手,空中念道:“祝融诀起!”一道火红的金光便将乌鸦群烧散了。
一个将乌油油的大辫子盘在脑后的姑娘想要扶起倒在地上的女人,没想到对方猛扑过来抓着她的裤脚,哭喊道:“我们已经交了钱了!连我丈夫半元寿数都剖给你们了!还不够吗?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东西!”
姑娘刚想说什么,没想到另一个修士一个手刀劈在女人脖子后,道:“师妹,你新学的徒然诀还没在人身上试过吧?”
姑娘面露难色,道:“徒然诀可能会让人精神错乱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在人上尝试呢?”
男子啧了一声,道:“这种没用的人根动物也没区别。”
他看向远处的钟楼,道:“时间又提前了,师父师伯们还在为西边的‘黄戾’苦恼。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我们的法术时效越来越短了,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搞的鬼。”
姑娘道:“可是他们只是一帮农民而已啊,他们不论是饮水还是灌溉,都用自己挖出来的地下渠不用我们管理的水源地里出去的水,所以才能意识到眼前的春天是假的,只是这样了啊。一帮粗人罢了,连件像样的武器也没有。”
男子摇摇头,道:“现在不一样,镗鞈国的故事你听过吗?曾经国力雄厚的镗鞳国因为春天的景象突然消失,文武官员雪花片一样的奏书和各地起义的军民一起淹没了皇城,那阵势,就像我们这里的大江大河的水一齐泛滥。四起的民怨声中,以吴罗汉的最为响亮,此人是镗鞳国辟寒金矿里挖矿的人,为自己的矿友要赔偿时被长官推下未开采的矿井,没想到竟然就此入了道。我们之前得到消息,似乎他带着的散兵已经与‘黄戾’会面了。”(注2)
女子脸上带着羡慕的表情,道:“哇!是金系灵根,师哥明天帮我跟师父说一声,我要去挖矿了。”
男子在她头上敲了一个爆栗,道:“师父命我们在骑鲸楼周围好好守着,你当我们是来玩的吗?好好加固你的匿气阵!”
女子于是乖乖闭上嘴,跟在男子身后朝骑鲸楼走去。
“您瞧,实在是我的身家贵得很,大家都来请我,总不能把我劈成几半了赶场子吧?”陈洗砚指着地上的一条用布包着的东西说道。
围着他的是一圈穿苍青色长袍的人,为首的老者捻了捻长须,朝身旁一人使了个眼色,对着陈洗砚说道:“陈公子,三大家族之一的苍旻想请您在刚建完的骑鲸楼里吃顿饭而已,您不冤啊。”
陈洗砚冷笑道:“我不冤?你把我朋友搞到哪里去了?”
他话音刚落,老者身边的人也揭开了布,只不过看到布包里的事物时一直抖抖索索,老者怒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你老母戴孝呢,滚滚滚,在这儿丢人现眼。”
布包里的是一柄带着红锈的挖矿用的铁锄,老者眯着眼睛朝陈洗砚笑道:“阿哟,没想到被‘黄戾’他们抢先一步跟陈公子牵上线了,老夫心里着实可叹可恨啊。不知道陈公子愿不愿意在鄙人的小产业里用饭呢,您的朋友身上有伤,现在正在我们苍旻的属地内静养呢。”
周围穿苍青色长袍的人都朝着陈洗砚踏上一步,他们手中被打造成簪子样式的青银杏叶缓缓飞起来,尖利的尾端一一对准了陈洗砚。
陈洗砚心想:魏勉和我的性命都拿捏在他们手上,只怕我一挣扎,他们此刻便会发难,不能轻举妄动。
陈洗砚将一片离自己最近的青银杏叶拨开,道:“非也非也,我与老家主的误会着实有点深了。那铁锄是我们好好走在路上时,他们二话不说就想砍断我们坐骑的脚,被我的护卫教训后丢在地上的东西。我们捡了起来想到灵犀界找个人问问的,他们倒与老兄不同,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老兄有涵养多了。”
老者笑道:“陈公子说笑了,这帮贱民如何跟我们比?怪不得您的护卫身上有隐伤啊,既然他们连武器都丢下了,那你们的财物自然也没有损毁或丢失的了。我今日,还为客人准备了一件大礼,就在骑鲸楼里,陈公子请了。”
他对陈洗砚做了个请的姿势。
骑鲸南去楼前有一方深不见底的水潭,候在门口的弟子看见他招手示意,立刻驱了一只大龟过来,驮众人来到楼里。
龟背上刻有象形文字,老者自言自语道:“昔日仓颉坐在一块石头上为创造文字而苦恼,于是在石头上刻下了一些文字。他不知道留下自己字迹的不是石头而是乌龟壳,乌龟的龟甲被刺破,因此流了许多血,将字全部染红了。造字算得上是历史上一件小事了,尚且需要神龟为它流许多血,流血还是我们能看到的,看不到的又有多少?为了极大的事业,牺牲不论多少人都是可以的。”
他看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脸,弯下腰去,碰了碰水面,道:“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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