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今上于崇政殿赐对后,直接去了集英殿。韩从蔚回禀道:“衡娘子一早便到了。”各阁佯装摩拳擦掌,皇后亦意气风发。只不时仍有外命妇称赞今日衡皎装扮,她一身主嘉陵水绿的褙子,映着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案样,清尘脱俗。不比皇后的象牙高冠,发髻挽得随意,显然是有意不与中宫攀比。她不时与岳迁瑛搭话,并不介意旁人低声提及。
今上到后,见她这身服襦亦一愣。一瞬的瞩目已使得皇后心头提气。公正起见,皇后事先请命妇回避,数人单独调香,再拿去比赛。
与皇后亲厚的孔、胡娘子敷衍了事,只糊弄了两盏茶也便作罢。略严肃的寇娘子、庄娘子等不过劳碌一刻钟,也就好了。最后只剩下皇后与衡皎,孔才人取笑道:“瞧她调的什么?不过将些名贵香料混杂起来,真是没见过世面!”身侧的内人跟着说:“她一个舞娘,又不懂制香,现下是黔驴技穷,病急乱投医了!”衡皎微笑着瞥过去,两人噤声。
线香燃尽,娘子们的香都拿走了。皇后有意摆显,“衡娘子,你制的是哪味名香?”她欠身,“回禀圣人,史书典籍并无记载,是妾自行研制。”皇后露才扬己,愈发春风得意,一炷香,内人捧了字条,交与今上。“启禀官家,命妇们均评毕。以赞左三最多。按照预先的摆放,是……衡娘子取胜。”皇后骇然失色,女史继续补充,“魏国夫人评,此香离经叛道、不落俗套,其余香等,不过墨守成规,循规蹈矩而已。”
皇后勉力支撑,女史继续禀,“第二为右一,是圣人所制。这味雪中春信效法苏学士,梅魂雪魄,暗藏盎然生机。气味幽凉,娴静清柔。”其后褒奖,皇后只觉得讽刺。败给嫔御,已是莫大羞辱。输给衡皎,她更无地自容。原已通遣了几个熟稔的命妇,由她们撺掇着,其余嫔御怎可能超越?
衡皎也很意外,觑了觑今上,又窥了窥皇后。还是寇充媛先打破尴尬,“说起来,衡娘子这一篆香还没有名字呢。”衡皎起身,向皇后矮身,“圣人通晓古今馨香,如妾有幸,能否请圣人赐名?”
皇后败了,自觉得什么都是嘲讽。“吾想不出。”衡皎的笑意僵在脸上,寇充媛又捧了一盏酒,“衡娘子,今日筵席一团喜气,不如你敬圣人一盏酒,圣人高兴了,许就赐了名。”她接过,绽开笑靥,“那妾便祝愿圣人仙寿恒昌,芳龄永继。”皇后怫然作色,她此刻提及岁数,莫不是讥诮自己?她只短今上两岁……这衡皎,实在可恨!
衡皎见她迟迟不动弹,今上却已端盏,她会意,“那妾敬官家,愿河清海晏,盛世太平。”他欣受,示意她回座。“这味香,便叫冠群芳罢。”满座哗然,皇后亦侧目。席间推杯弄盏,她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酒过三巡,她终究凭借醉意问:“官家,你徇私舞弊,让那些命妇推举衡氏的香料,将我比下去,由此抬高她,对不对?”
她总擅长扫兴,他瞧也不瞧她,“皇后何出此言?你的雪中春信感存天地、悠长隽永,果真不假。但冠群芳别出心裁,独有新意。就不能略胜一筹么?”皇后怒意分明,“当然不能!”周遭的内人避退,“嫔御再显,不能逾越中宫。她如今凭着官家的宠爱,屡次挑衅,官家为何不罚她?”
今上蹙眉,难掩那份不耐烦,“挑衅?她明明很敬重你。”皇后感慨,“您被她惑得七荤八素,自然瞧她处处都周全。她胜了,硬要我来赐名,是故意折辱。后那祝愿,不就是夸耀自己正值韶华?”
今上纳罕,“皇后怎会这样想?她恳请你赐名,原想顾全你的颜面。而后那份祝愿自是真心诚意,你并非行将就木,芳龄不逝,这不是很好?”他每处都偏袒,她焉能不嫉恨?“官家。你心里认定她最好。今日赛香,若是您来评,会判谁胜出?”
他缄默良久,“你就这么在意?”皇后先不答,反问:“那衡氏呢?”今上睇视她,“她若想赢,福宁殿库房里随意踅摸一味,今日都无需她自己费心来调。”
皇后愀然,“官家这是承认偏帮她了?命妇们谁会不识得雪中春信?她那名不见经传,大杂烩一般地粗制滥造,谁会瞧得起?若非您提前授意,她怎么可能逾越了我去?”女史正要送那柄玉如意,却被皇后喝住,“且慢,不许给!”万籁俱寂,寒暄叙旧的都暂了停。今上仿佛端详着一个疯癫者,有的命妇已在腹诽,圣人怎么输不起。“魏国夫人。”魏国公的内眷,外命妇之首。她肃穆前来,“妾恭聆圣人教诲。”皇后当即立断,“你褒奖冠群芳,是否得了谁的指点?”
魏国夫人对答如流:“回禀圣人,早前聆听圣人钧意,今评诸香高低,只论香饵本身,不计较其他。既是糊名,更不知所谓指点是为何意。”好一个装傻充愣,皇后恼火,“吾竟不知,圭臬方圆的第一人会酷爱离经叛道的馨香。”魏国夫人欣然,“虽不能及,心向往之。妾仰慕魏晋风流,或猖狂长啸,或酾酒赋诗。今日冠群芳是意外之喜,是以赞赏。”
皇后心浮气躁,臆测今上联合命妇来做戏,就是要众星捧月地拥护他的衡皎。此刻今上摆手,“既事先声明,今日魁首得此玉如意,便不能再悔。”衡皎提裙上前,顿首谢恩,“妾叩谢官家,叩谢圣人。”
皇后执拗,且前十年并未有嫔御可比肩。如今落差十足,她承受不起。身侧的女史知晓她有死抠琐碎而没有意义的事体,且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毛病,由此劝慰道:“圣人与衡氏争锋,不是自降一等?纵使官家宠爱,她照常给您顿首谢恩呢。”
皇后口道不是,“官家那日……要说为她废黜我,你没听见么?”曹女史温声道:“我的姑娘,官家那日说得分明是气话!他与您十二年夫妻情谊,难道都不作数?您呀,也该容得下衡氏。”
皇后怒道:“你不准提她!贱婢,真是贱婢!她原在教坊司,屡受欺压,究竟是怎样兜搭了官家,我至今还不晓得!兜搭就罢了,如今还诱得官家专宠,除非大宴,我连与他碰面也不能!你记不记得我幼时爹爹新纳的柏小娘?母亲气得捶心跺脚,怎么也奈何不得。她就是我命里的劫数,我撞了天魔星了!明日,不!立刻!着人去清泉寺供香,大抵是我冲撞了菩萨真人,这才降罪于我。”曹旼听得无奈,拗不过她,只能照办。
福宁殿,衡皎捧着玉如意,爱不忍释。他失笑,“就这么喜欢?”她仰首,杏眸亮晶晶地,双手环他的颈,“自然。”他回搂她的脊背,抹在她鼻尖,“今日夺魁高不高兴?”她却突然问:“妾好奇一件事。今日如请官家评,您会评谁赢呀?”
重提这一疑问,他踟蹰,她失落道:“我知道了。”他捧起她的脸颊,“你知道什么?既命名为冠群芳,我的心意还不够明显?”她的哀愁烟消云散,“对哦!我都不曾想这一层!”他笑中掖着宠溺,“那你打算怎么报答?”她踮起脚,悄悄地啜他的唇角,“以身相许。”他朗笑,径直将她搁到软榻上,“这可是你说的。”
幔帐中缠绵悱恻,闺房情趣,总无尽时。她忸怩着,不肯换姿势。他将她抱起,臂弯稳稳的撑着她,从后将她环稳,“不是说腰疼?”她咬着唇,“哎……我真的疼。你折腾了我三趟,我就是铁打的也不成啊!”
他却充耳不闻,放她躺倒,塞了软枕,垫高使她愈发无地自容,“你这是要羞辱我么?”他替她抹抹泪痕,“娘子错怪我了。这样助益受孕,方才说哪里疼?我替娘子揉。”她抽泣着,“你别过来。你哪里是为我着想,分明是……不怀好意。”他反复咂摸,“不怀好意?”
既都说了,不做可就吃亏了罢?
翌日。他晨起她也不撒手,“瞧你……瞧你干的好事,我今儿起不来身了。”他哑然失笑,摆手摒退韩从蔚,“那就躺一日。午膳午膳都由我服侍娘子,如何?”
这玩笑果然颇具威慑力,衡皎只歇到巳时,就打了精神盥洗。岳迁瑛捧着脂粉盒子,咦一声,“娘子目下乌青好重!昨儿没歇好么?”有资历的女史都掩唇发笑,她折了黛笔,“我歇得极好。真是不知……”岳迁瑛当了真,“那奴去请医官!好端端的,别是什么症候的前兆!”衡皎佯笑,“这病无需太医,官家便知晓。”岳迁瑛讶异,“素闻官家博通典籍,却不想还熟读医书?官家当真是学富五车。”
衡皎能答什么?真是不能再赞同了。
天上秋期近,人间秋影清。夏筵之不愉,已过两月余。坤宁殿肃寂,皇后萎靡不振。孙、胡二人面面相觑,由孙羡云先试探道:“圣人。”皇后跌了掌中盏子,荔枝膏水也便撒出去。孙才人揣摩着,“佟姑娘月前来了葵水,真是喜事。”皇后瞥去,恹恹回答:“喜从何来?休提她,就算已得了名分的平原郡君、延寿县君,亦不见官家召幸一次。”
两人俱惆怅哀怨,良策未有,只能慢慢打算。
而衡皎呢,全无这种忧虑,正逗弄着她新得的虎皮鹦鹉。岳迁瑛端了盏豆蔻熟水,“娘子歇歇罢。它就那么有趣,您都瞧了一晌午了。”她摆弄着宫绦,不依不舍地顾首,“都近了午膳,官家还未回来么?”岳迁瑛替她拢着耳畔的碎发,“想是有事拌住了。娘子再等等。”衡皎挪了挪熟水,“别人都苦夏,我却苦秋了。阿瑛,我想饮冰镇乌梅汤。”
岳迁瑛诧异,“你从前不喜食酸啊。再者,这是消暑使的。现下本就凉了,再饮要寒了脾胃,回头你犯了病痛,官家可要罚我的!”她只好妥协,“那我想吃杏脯,要又酸又涩的。”岳迁瑛笑道:“可真是做了娘子,嘴也刁起来!净贪些不应季的。我去膳房替你问问。”
于是午膳时,她也没精打采。今上察觉了,执箸夹松鼠鱼给她,“昨日没歇好?”她揉揉眼,掩口打呵欠,果真眉眼都染着疲倦,“官家慢用。妾想回去歇觉了。”他疑惑地撂了银箸,见她起身便一个趔趄,幸亏他尽在咫尺,将她搂住了,“阿皎。你有没有哪里不适?”她颔首,复摇头,“只是困倦,不曾有其余的。”他吩咐韩从蔚,“去传御医。”又温和安慰衡皎,“我扶你回去。”
卞春晖来时,她业已入寐。今上授意噤声,他便静默地在她腕上搭着。搭过左腕,又躬着身去探右腕。后今上随他出去,“如何?”他揽袍下拜,顿首道:“臣贺喜官家,衡娘子脉象乃孕子之兆。”他喜极,不觉提高了音调,“当真吗!”衡皎双肩一颤,忽而惊坐起身。岳迁瑛见她满额渗着汗,“娘子?怎么了?”
她茫然失措,“官家……官家呢?”恰逢他进来,靠到榻边便被她搂住了,内人们疾速退去,“官家,我方才发梦,好可怕……好可怕。”他失笑,拍着她的背安慰,“无事。只是梦而已,不作数的。”待她安定了,才调笑般问:“究竟梦见什么了?是猛虎,是豺狼?”她瞪大了眼,似不愿回忆,“都不是……比这还要大,它要吞掉我。是黑熊,他嚎着,暴怒非常。”
梦熊,孕子,或许他的夙愿就要得偿了。她反复端详他,一分笑意显著。“官家!这梦很好笑么?我都要被熊吞掉了,您怎么还很高兴呢?”他重新将她箍住,“阿皎,你有娠了,我们有孩子了。”她愣住了,“有娠?不是风寒么?我从前风寒也犯困,整日整日精神不起来。我前两日还恶心,不是胃疾?”
他蹭蹭她的侧颊,“那你可知晓妊娠的反应?”她讶异,“我为何会晓得?我又不是御医,反倒是您,您应该知晓才对!”他只好束手就擒,“娘子说得在理。”她蹙起眉,“那我会和那些大腹便便的妇人一样,丰腴,丑陋。到时候,官家会不会厌恶我?”
她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念想,他渐渐习惯了。“娘子为我诞育子嗣,我却嫌弃娘子,我还是人么?”她扭头,忽然发问,“万一是公主怎么办?”自然不能塞回去。他忍俊不禁,“那就更好了。我全心全意宠爱,也不怕娇惯坏了她。”
衡皎又乐陶陶地,喜滋滋说:“我是不是很厉害?这么快,就有身孕了!”他沉默良久,很严肃地说:“应当是我的功劳。”她叉腰,很不乐意,“这孩子可是由你来生?”他不得不迁就,“娘子受累了。”她这才眉开眼笑,“这还差不多。”
但能真心诚意为她的妊娠欣喜的,想是寥寥无几。皇后始料不及,听女史禀说:“才刚把出的喜脉。官家欢天喜地,当即就打算拟册淑仪。”皇后质疑,“淑仪?难不成已笃定她怀的是皇子?”女史弯着腰,“圣人。哪有那么准的?不满三月,连个影儿也没有。瞧邕王家的小娘,把的是孕子,不是照样生了女儿?”皇后兀自絮絮,“不成。不成!等临盆就来不及了!那时晓得是皇子就……”有人接口,“就怎么样呢?威胁你国母之尊?”
他早不来,晚不来,怎么这时候来!皇后窘迫地立起,扭扭捏捏的施礼,“官家金安。”今上忿然,“朕原想告知皇后,衡皎有孕,请你约束好禁庭若干人等。如今看,皇后才是最需提防的。真是不虚此行啊。卞春晖精通女科,如今瞧了,说其脉滑利而盛,右盛则女。”皇后这才放心,“既如此,官家可考虑将寿康郡王接回宫中教养?”
今上诘问:“皇后就这么笃定朕此生无子?”她怯懦,半晌闪烁其词,“怎么会呢……官家正值盛年,娘子们也都韶华年纪。说来妾正有一事要回禀,妾的养女佟襄莹月前已成了人,妾正全心调/教着,盼她能替妾侍奉官家呢。如今衡氏……衡娘子妊娠,官家缺了人伺候可不成。倘或说您怎么子嗣稀薄,其中不乏疏避禁庭的缘故。或许官家多召幸,娘子们的喜讯多起来,皇子也就接二连三的降生了!”
今上却平心静气,仿佛并不焦急,“圣人。朕忽想起,你初入潜龙邸,整整四年,朕唯独你一位内眷。我们彼时尚算是恩爱,但你仍未能有福音。想来子嗣缘法乃由天定,朕不愿勉为其难。”
他回福宁殿时,见她正拨弄着琵琶试弦,时而调一调。见了他有些惊喜,“官家回来啦?不是去坤宁殿探望圣人?怎么没有……”
他噙着笑,若有所指,“不得了!小醋坛子竟大方起来了。你倒盼着我留宿了?”她撇撇嘴,“我一贯小器。内人都说圣人殿中的佟姑娘珠零锦粲,海棠醉日,我以为官家叫她缠住了,不肯回来了。”他抹抹她的鼻,“都是要当娘亲的人,动辄就捻酸吃醋,小心这孩子随了你。”
她却敛了笑,正襟危坐,端出讲正事的架势,“若是公主也便罢了。可假使是皇子,圣人大抵会要他在膝下抚育。官家,你会允圣人这样做么?”直截了当,她历来如此。他深思熟虑过,敛了笑意问她:“你的意思呢?”
她绞着裙带,似乎很烦躁,“我自然不愿意啊。十月怀胎,一朝临盆,最终却管旁人喊娘,我只能远远瞧着。圣人有多厌恶我,官家也知晓。倘或给了她养,只当我白诞育一场。官家如有此心,衡皎宁愿再不妊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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